我搖搖頭,默默地看著老陳。看來老陳確實是老了,他不知道,這些年隨著西方電子計算機技術的崛起,密碼的研製和破譯都已發生革命性的變化。現代的密碼,密鑰和密碼已經合二為一,渾然一體,就像新興的合金技術把鋁和鐵完全合成為一種嶄新的材料一樣,你怎麼能隨便把它們分開呢?
也就在這天,在與老陳的談話後,我突然萌生要去一趟蘇聯的念頭。安德羅不給我回信,難道我就不能去蘇聯,親自去找找他?
21
我的想法很快得到總部的支持,鐵部長指示我:安排好家裏的事後,快去快回!臨行前一天,我決定找黃依依談談,我在樹林裏找到她,她正在給小鬆鼠喂餅幹。自她知悉小雨的秘密後,她一直對我愛理不理的,見了我,裝作沒看見,徑直往林子深處走。我隻得喊住她。她站在一棵樹下,等我走過去後,竟陰陽怪氣地說:“是來做我思想工作的吧?怕我輕生,還是撂挑子不幹?”不等我作答,她又說道,“你別擔心,我沒有你複雜的經曆,沒有大徹大悟,小徹小悟還是有的。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既不會輕生,對不起天地、父母,也不會撂挑子不幹,對不起黨和人民,對不起鐵部長、羅院長和你安副院長。我今後會好好上班,你放心吧。”
我突然對她說:“我明天要去莫斯科。”
她吃驚地望著我,問我是不是去找安德羅。我說是的。她表示了疑慮,“他連信都不給你回,怎麼可能見你?”我說會的,隻要我去,他一定會見我。她認為,我這麼突然地去,估計我就是見了他,他也不一定會說什麼,這種人很敏感的。我說我給這次去見他找了個不錯的理由,是給小雨招魂。小雨的魂靈丟在那邊,死不安生,需要找回來。這種事他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理由是成立的。我說我之所以來找你,就是想請教你,我見了導師後打探些什麼為好。這好像問到她心裏去了,她一下來了興趣,說:“那好吧,我晚上給你寫個東西。”我說晚上太遲,我明天一早就走,而且這種東西也不宜落成文字,最好是她現在想一想,告訴我。
她當即想了想,對我說:“如果可能的話,我最想知道安德羅對斯金斯造密技術的總體認識,除了出冷招、怪招之外,她有沒有在難度上走近極限的本事。如果她沒有這本事,以前我們說過的‘四條路’,我基本上可以排除一條,就是:光密不是‘超大值數字密碼加中大值數字密碼’產生的數學密碼。弄清這一點很關鍵,因為如果光密真是這樣一部密碼,對我們破譯很不利,這個演算量非常大,而我們的演算能力很普通,很沒有競爭力。那樣的話,再過一年兩年都可能破不了。”
罷了,她問我打算去莫斯科待多久。我說我恨不得當天到,當天見到安德羅,當天得到信息,當天返回。她說:“你好像有點沉不住氣了。”
我說:“隻要你沉得住氣,我就沉得住氣。”
她說:“謝謝你的信任,明天我不送你了,祝你平安回來。”說罷,徑自朝林子深處走去。
我看著她形單影隻、孤寂落寞的身影,心裏有種說不出的難受,悵然,傷感,仿佛再也見不到她似的。
第二天,我帶著警衛處袁處長趕到縣城,坐上呼嘯的列車,輾轉去了莫斯科。這已是我第三次去莫斯科,然而,幾乎每次去都有不幸的、意想不到的事發生。看來莫斯科確實是我的傷心之地,我下這麼大決心走了這一趟,最後連安德羅的聲音都沒聽到,更不要說見麵。我每天穿梭在莫斯科的大街小巷,像個探子一樣,四處打探安德羅的下落,而人們給我的消息都是似是而非。有人說他被克格勃軟禁起來,也有人說他出逃去了法國,有人說他去世了……等等,不一而足。總之,安德羅似乎在一夜之間被西伯利亞的寒風刮走了,消失了……
一個多月後,我喪魂落魄地回到了701。
我將從蘇聯帶回來的紀念品一一分送給特別行動小組的人後,黃依依和老陳就腳跟腳地跟著我,走進我的辦公室,問我怎麼樣,這一趟去有什麼收獲。我搖頭,說沒有見到安德羅。我把有關安德羅失蹤的情況大致說了一下,黃依依聽了,急了,緊盯著我問:“這麼說你空手而歸?”
我說這倒也不是,便拿出我在莫斯科收集到的一些斯金斯的生平資料,還有她到美國後和安德羅的部分通信—這是我在他一個學生手上不經意發現的,還有經過北京時,鐵部長給我從公安部找來的一些最近國民黨特務在大陸搞破壞活動的資料,一並交給他們,讓他們交換著看看。最後我還向他們通報了一個我們過去從來沒有聽說過的情況:斯金斯在上中學時曾經被幾個白軍強奸過!
老陳迷惑地說:“這對我們破譯有什麼用嗎?”
我說:“當然有用,這可以分析她的性格,人在少年受過的創傷對人影響極大,會滲透到她一生的任何事情當中去。由這件事再來分析她偷盜英格瑪的行為,包括她拒絕斯大林宴會的事就不難理解。一個內心健康的人不會做出這種事,她心靈裏有創傷,她的行為就會變態、乖戾。她身上所有的惡毒的智慧、魔鬼的招術,或許都跟她這次經曆有關。”說著,我從資料中抽出一張斯金斯的照片給他們看。照片上,一個目光陰冷的、嘴裏叼著煙的半老女人,把老陳和黃依依都嚇了一跳。
老陳說:“這人,怎麼這麼凶神惡煞的啊?”
黃依依說:“我有一種感覺。”我們問她什麼感覺,她緊盯著斯金斯的照片說,“我看見的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個黑洞,一個爬滿了毒蛇和吸血蝙蝠的陰暗的黑洞!”她要我把照片送給她,我同意了。
這時羅院長聽說我回來,打來電話要我過去彙報情況,我們便結束談話。晚上,羅院長給我洗塵,在招待所吃的飯。完了,我踏著夜色去辦公室,看見黃依依辦公室裏的燈還亮著,便過去看她,發現她正端坐在辦公桌前,手上拿著斯金斯的相片,目不轉睛地盯著。我說你在幹嗎,她說她在與斯金斯作“深刻的交流”。我說你得到了什麼信息,她說很多。我想起專門從莫斯科給她帶來的一個小禮物,請她去我辦公室。是一個漂亮的俄羅斯套娃,她見了很喜歡,說:“這個剛好和我家裏那個是配對的,一個公主,一個王子。”
我說:“我正是看見你屋裏有個‘王子’,才專門買這個回來給你配對的。”
她誇獎一通“公主”的美麗後,突然抬頭問我:“你幹嗎對我這麼好?”
我說:“這叫什麼好,舉手之勞,也是很便宜的。”
她看看我,像是有些失落似的,自語道:“我搞不懂你,你這人……太深了。”
我很大方地說:“搞不懂我沒關係,隻要能搞懂光密就可以了。”我問她我下午說的有沒有道理,就是斯金斯年輕時被白軍強奸對她後來形成乖戾性格影響很大。她說當然,這足以說明斯金斯絕對是個變態的人。
我說:“那麼一個變態的人,她能不能讓自己刻意地不變態呢?”她說:“應該不能,就是想改變也是狐狸藏不住尾巴的。比如我,也許可以一時裝裝矜持,但裝得了一時裝得了一世?現在大概這院裏的人都在另眼看我吧,為什麼?就是狐狸藏不住尾巴。其實你也一樣,江山易改,稟性難移。”
我說:“你應該記得,當你給我一個機會,讓我來選擇斯金斯可能會以哪種方式製造光密時,我選擇的是第一種方式,就是‘數字密碼+數字密碼’產生的數學密碼。知道我為什麼這麼選擇嗎?因為我想,斯金斯,用你的話說她已經耍過流氓,調戲過破譯界,那麼當她再次研製密碼時,我猜想她可能會拚足老命來研製一部高難度的密碼,一方麵是顯示她的才華,另一方麵也以此來證明,她當初耍流氓不是出於無能,而是有意為之,是她在有意戲弄密碼界。”
她有些驚奇地望著我,要我繼續往下說。
我說:“現在我們可以越發肯定她是一個變態的人,而對一個變態的人,剛才我們也說了,她不是想不變態就可以不變態的。這也就是說,即使她想研製一部常規的、超難度的光密,可能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因為她的秉性不是可以隨便回到常規中來,就算她有造一部常規的、深難密碼的蓋世才華,但是稟性難移啊。”
她試探地說:“你是說,光密不是兩部數字密碼相加產生的?”我點頭。
她仰望著天花板說:“如果確實如此,那麼正常地說,光密隻能走一條路,就是‘數字密碼+替代密碼’。”
“為什麼不會是‘數字密碼+移位密碼’呢?”我問。
“因為老陳走的就是這條路,他已經走不下去了。”“那你現在走的是哪條路?”
“無路可走。”
“你不是說還剩一條路嗎?”
“我是說正常的話……”
我正認真地聽著,她卻突然停住不說,要我聽外麵。外麵的走廊上,有人在來回地走動,腳步顯出幾分焦躁的味道。我笑了:“一定是老陳,他肯定有什麼新進展急著想向我彙報。”黃依依說:“那你先叫他進來。”我說:“先聽聽你的想法。”
她清了清嗓子,往下講:“想必你還沒忘記,那次我給你四封密信,四封密信加起來其實又是一封密信,內容是四個字:我很愛你。”
我很不自在,“怎麼又說到這上麵去了?”
她說:“你害怕聽這個是不?那我不說好了,反正還有人等著要跟你說話呢!”說罷起身要走。我趕忙拉住她,要她繼續說下去。她不屑地看著我說:“你放心,我已經不會再跟你說什麼兒女情長的事了,那都是老皇曆,翻過去了。我現在請你琢磨一下這句話,有什麼特點。我念一下,你聽,就知道它的特點了。我很愛你—很愛你我—愛你我很—你我很愛,四個字,可以顛來倒去地讀,但意思完全不變。”
我驚奇地望著她,眼前突然出現一些飛快扭曲變幻的光束,仿佛看見了一個奇異詭譎的世界。
“這就是我最早猜想中的光密,”黃依依接著說,“它不是常見的,也不是深難的,但它機巧、刁蠻、吊詭、有趣、智慧,像一個好玩的魔術。魔術沒有難度,但它和密碼一樣叫人迷惑。斯金斯很可能就是想造一部魔術密碼,來調戲密碼界。”
我說:“像斯金斯這種有著怪異天才的人就喜歡玩這種遊戲。”
她說:“對,這也是我作此猜想的原因。”
我不覺興奮起來,搓著手說:“有意思,真有意思。”
但黃依依卻顯得有些信心不足,說:“對密鑰機猜想的失敗,讓我很遺憾,由此我也懷疑自己的猜想是不是正確,然後我做出新的猜想是:‘數字密碼+數字密碼’。因為我想,像斯金斯這種盛名之下的人,數學能力又那麼強,如果要造一部常規的密碼,她一定會走這條路的,可以顯示她的數學才能和水平。但是老實說,我這樣嚐試著往前走了這麼長時間,毫無感覺,也許是該結束了。你不是也認為,斯金斯不可能這樣來設計光密嗎?”
我點頭。
她又說:“我真的有種預感,斯金斯極可能會獨樹一幟,把原始密碼的加密技術運用到光密中去,雖然我失敗了,但這種預感還是沒有徹底消失。”她長長地歎口氣說,“也許我還是要走回頭路啊。”
那天,我們就這樣越談越興奮,越談越投機,不知不覺間談了幾個小時,雙方都把自己心裏的設想或某種一閃即逝的念頭毫無保留地向對方和盤托出,暢快得很哪!可在我與黃依依暢談的過程中,我也注意到,老陳的腳步聲在外麵走廊上來來回回地響了好幾次,顯得焦躁而又固執。那時,我還沒有意識到老陳這焦躁的腳步聲的意味,等我明白過來,一切都晚了。
22
那天晚上黃依依走後,我又在辦公室裏待了一會兒,處理了因為我去蘇聯積壓的一些文件和信件,才獨自一人慢慢地走回家。我剛走進家屬院,就碰見老陳,好像專門在守等我似的。我當時以為老陳要跟我談的無非是他在破譯光密上的新想法,就說我有點累,有什麼我們明天再談吧。老陳怔了怔,沒說話。我們一起默然往前走,我遠遠看見黃依依亮著燈光的窗戶,不覺地對老陳感歎道:“今天我看她八點鍾都還在辦公室,你看,現在都這麼遲了,她也沒睡,可能還在工作呢。”
哪想老陳鼻孔裏哼一聲,一臉不屑地說:“可能是在等大家都睡了,她好出門。”
我說:“出門?她要去哪裏?”他說:“去培訓中心。”
我說:“她去培訓中心幹嗎?”他說:“你不知道嗎?”
我問什麼事,他說跟培訓中心王主任的事。我問他倆有什麼事,他欲言又止。
我說:“什麼事,老陳,你說啊。”他說:“沒人跟你說?”
我說:“有人說我還問你?”
他說:“那你還是去問別人吧,我不便說。”
我一下火了,“我現在在問你,你不說誰說!”
他隻好說:“還能有什麼事,好著呢。”頓了頓,又說,“聽人說,她現在晚上經常往中心去,到天亮才回來。”
從破譯局到培訓中心,要翻兩座山嶺,走公路得有七八裏,抄小路也有四五裏路,得走上一個多小時。按規定,破譯局的人可以出入培訓中心,而培訓中心的人不能出入破譯局。就是說,如果他們倆真要幹個什麼,也隻有黃依依去找他。但我還是有點不信,一個王主任是有婦之夫,諒他也不敢;二個黃依依這麼年輕漂亮,怎麼會看上他?
口說無憑,猜想也作不了數,要獲得真相,最好辦法是把王主任喊來問一問。
王主任雖然隻是處級幹部,可也是一方諸侯,我雖然掛著副院長的名,實際上也隻是一個諸侯而已,機關的事情管不了。所以,要問審王主任,還必須請羅院長出麵。羅院長一聽我彙報,比我還吃驚,當即打電話把王主任叫到辦公室。沒想到,這狗日的王主任一聽首長問這事,連狡辯都不狡辯一下,就一五一十的都招了!
原來,兩人真的好上了,就在我去蘇聯期間!這狗日的王主任真是狗膽包天啊,居然敢玩女人!還不是一般的女人哪,是我們當寶貝挖來的,要給組織上幹大事情的。羅院長簡直火冒三丈,根本不同情他這個那個的討饒,當天召集院領導開會,研究怎麼處理他。會上羅院長說,她已經向總部領導彙報這個情況,總部領導要求我們先拿出個處理意見,然後報上去批。她的態度是要嚴肅處理,從嚴從快,不聽解釋,不留情麵。“真是無法無天啊,一個有家有室的人,一個已經有近二十年黨齡的行政主管,竟然腐化墮落到這種程度,真是豈有此理!”羅院長憤怒地說。
負責行管工作的鍾副院長問政治部主任,以前像這種情況是怎麼處理的?羅院長說:“不要管以前,他的性質特別嚴重,不是一般的偷雞摸狗,他偷的是我們當寶貝挖來的、要給組織上幹大事情的專家同誌,這個性質相當嚴重,弄不好就會直接影響我們整個行動的如期實施。”
鍾副院長說:“那就‘三開’,撤銷職務,開除黨籍,開除公職,回家去。”
老陳說:“‘三開’重了,還是給人家留條後路吧。”
羅院長問什麼後路,老陳說還是保留個公職吧。起初羅院長不同意,但最後還是作了讓步,保留他公職,送去後山靈山農場養豬,並征求我的意見。我表示同意,但我又建議,處理王主任的同時,不要把黃研究員扯進去。老陳立刻附和,說:“對,黃研究員的名譽必須保護,否則會影響她的工作。”
羅院長也同意,讓政治部主任好好在文字上做做文章,馬上擬個文,報給總部,爭取盡快下文件,讓那個姓王的滾蛋,去農場。
處分意見很快就批下來,並以紅頭文件的形式下達到各處室。文件的用語很模糊,隻說姓王的“道德品質惡劣,影響極壞”,其他的一概沒提。
可黃依依卻不領情,下達文件的當天上午就闖進我辦公室,責問我:為什麼要這樣處理王主任。我正不知怎樣來發泄對她的火和氣,不想她自己找上門來,還神氣活現的,一下激起我火爆脾氣,我大聲嗬斥她:“你還有臉來見我!”
她說:“我怎麼了?”
我罵:“你自己心裏知道!”
她說:“我不知道!”聲音有點要跟我一比高低似的,“文件上沒說明你們為什麼要處理他,隻是說他‘道德品質惡劣,影響極壞’,這是指什麼?我不知道,如果是指我跟他的事情,那我告訴你,這跟他無關,是我要跟他好的,你們要處理就處理我,別處理他。”
我說:“你以為我們就聽你的?”
她說:“不是聽我,而是聽事實,你處理人總要根據事實吧,事實就是這樣。”
我說:“事實是我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你招來,不是要你來給我們惹是生非,而是希望你來挑起重擔,建功立業!”
她撇著嘴說:“我早跟你說過,我是個壞人……”
我罵她:“你是呆子是不是?!他是有婦之夫,你跟他攪有什麼好處?”
她冷笑:“什麼好處?就是有男人的好處唄。”我說:“男人多的是,你就不能好好找一個?”
她反問我:“難道我沒有找嗎?我找了你你要我嗎?”我氣得無話,叫她滾蛋。
她低下頭去,“這是我自己的事,但是……這是事實,我……
不會不認的……”
我說:“你也否認不了!”
她臉上很難看,但還是低聲說:“我覺得你們……不能這樣處理他。”
我問:“為什麼?”她說:“太過分了。”
我冷笑一下,“哦?你還想給他說情,看來你是愛他愛昏了頭!”她沉默許久,說:“我知道,現在我說什麼都沒用,你不會信的。
但是,在天,請你把我當一回朋友好嗎?我求你了,不要處理他。”我冷笑:“好讓你們繼續相愛?”
她說:“不,如果為了這個我求你不是很滑稽嗎?”我說:“你不覺得你現在就很滑稽嗎?”
她說:“我想求得自己的心安,不滑稽。我知道你們在文件上所以含糊其詞,是為了保護我,可是這樣我心裏反而不安,我成了個有事不敢當、苟且偷安的人,這我受不了。”
我斷然說:“受不了也得受,他必須處理。”“可是……”
“沒有可是,這事你不用再說,你可以走了。”
她賴著不走,呆呆地坐了一會兒,突然冷不丁地叫道:“安在天,我恨你!”
我說:“我知道,因為你希望我救你的心上人,可我不願意。我願意去救一條狗也不會救這個人,他豬狗不如!”
她久久地看著我,忽然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指著我罵:“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你連自己喜歡的人都不敢麵對……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你是罪魁禍首,現在害得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我恨你,安在天,我恨你!”
我霍地站起來,對她厲聲喝道:“你夠了沒有!”
她嚇得哆嗦起來。我和緩了語氣,對她說:“你走吧。”
她走兩步又停下來,抹著淚問我:“你知道他現在在哪裏嗎?”“你還想去看他?”
“他這樣不明不白地走,會恨死我的。”“你還希望他愛你?”
她臉色蒼白,苦笑道:“哼,愛……愛在哪裏……愛都成了恨……我不想讓人覺得我是個無情無義的人……他這樣走會以為是我……出賣了他。請你告訴我,他在哪裏?”
我沒好氣地說:“他在他該去的地方!”說完就轉過身去,再也不和她說話。她愣愣地站在那裏,恨恨地剜我一眼,含著滿眼的淚水,走了。
黃依依剛走,小費拿著一封信走進來,說是王主任被押送到後山農場時,交給保衛處袁處長的,要袁處長轉交給我。我一聽是他的信,心裏不由一陣刺痛,趕緊揮揮手讓小費出去,拆開信看。你猜這雜種在信裏說什麼來著?他這樣寫道:
安在天,我知道你恨我,因為我碰了你的女人。但是你知道嗎?我更恨你,因為我隻是那女人替代你的一個玩物。我因為愛了一個不該愛的女人付出了代價,而你,我相信最終將因為沒有愛一個你應該愛的女人而付出代價!
我氣得咬牙切齒,看完信,把它撕得粉碎,扔進紙簍。
我原以為王主任的事到此結束,該說的話我都說了,而且說得很絕,再怎麼著她黃依依也不好意思再來找我給他求情。可我沒想到的是,她還不死心,竟然拿出殺手鐧,用撂挑子來要挾我!
這天晚上我剛回到家,她就來敲門,並在外麵嚴正聲明:“開門,安在天,我不是來跟你談情說愛的!我來跟你談正事。”我開門讓她進來。她進來後竟目不斜視,徑直去沙發上坐下。我看她一副剛哭過的樣子,情緒似乎很激烈,隨時都要爆發的樣子,便盡量顯得隨和地說:“我給你倒杯水吧。”
她冷冷地說:“不要。你坐吧,我要跟你說幾件事,說了就走。”我坐了,聽她說。第一件事,她說不管她做錯什麼,都請我能夠原諒她;第二件事她說,她希望我們重新從輕處理老王,不要處理得這麼狠,別把他送去農場。她解釋道:“我所以有這樣的要求,不是因為愛他,而是我覺得你們這樣處理人不公平,等於是他在為我受過,這我受不了。我不想欠任何人的情,更不想做一個叫人看來無情無義的人。”
我說:“這不可能,已經處理,文件都下發了。”她說:“斷頭台上的死刑犯都可以改判。”
我說:“除了你,現在沒人想同情他,包括我。”
她盯著我看一會兒,突然放低聲音說:“如果你還希望我來破譯光密,我就希望你們尊重我的意見,給他一個機會。”
我說:“你的意思是我們不聽你的,你就不破了?”她說:“我破不了。”
我氣得一下站起來,指著她鼻子聲厲色嚴地罵道:“黃依依,你別跟我玩文字遊戲,現在我可以老實告訴你,處理老王就是因為跟你的事。之所以不處理你,是考慮到你在破譯光密,如果你因此不想破了,那好,我明天給鐵部長打一個電話,讓總部再一模一樣地簽發一份文件,隻要把名字改一下,改成黃依依,然後你就跟他一道去後山養豬吧。”我越說越氣憤,氣得把文件揉成一團,朝她臉上丟過去,“你是什麼人,來了這麼長時間屁事還沒有幹出來就想耍大爺脾氣,這種人我沒見過,也不想見,你滾!”
她不走,也不跟我認錯,隻是沉默地坐著。我去外麵轉一圈回來,她還是沒走,老地方坐著,甚至連姿勢都沒變一下。我心裏的氣還沒消,見了人,嘴裏又是罵腔罵調的,“喊你走不走,是想跟我鬧靜坐?還要絕食嗎?”
她突然流出兩行淚,但說話的聲音依然沒有一點哭腔,還是字正腔圓的。她說:“確實是我的錯,是我……主動的,你跟組織上說一說,不要處理他好不好,我求你啦。”
看著她緩緩滑下的兩行淚,我的氣開始消退,低聲問她:“你真想救他?”
她認真地點點頭:“他確實是無辜的。”
我說:“現在說無辜已經沒有用,說救他還有辦法。”她一下來勁地問:“什麼辦法?”
我跟她賣關子,“就看你的。”
她很聰明,馬上破了我的關子,“看我能不能破譯光密?”
我說:“對,隻要你能在短時間內破掉光密,你就是蓋世英雄,然後你想把他怎麼樣都行,這我可以承諾。”
她問:“這個短時間是指多少時間?”我說:“盡快吧。”
她說:“一年行嗎?”我說:“行。”
她聽了,決然地對我說:“好,請你記住你說的,你給了我一年時間!”
說完,揚長而去。
23
安德羅常說,衝動是魔鬼,容易衝動的人往往容易輕聽輕信。我天性裏是個容易衝動的人,雖然平時裝得很沉著。那天聽著黃依依丟下的話,看著她揚長而去的背影,我心裏就有種衝動,心想如果這樣把她逼一逼,讓她全身心地投入到破譯光密中去,遙遠的運氣也許就會降臨到她頭上。我說過,搞破譯的人也是都知道的,破譯密碼,除了必要的知識、經驗和天才的精神外,更需要遠在星辰之外的運氣。運氣是神秘的東西,但對黃依依來說,也許就在她的勤奮中,她的天資肯定是過人的,她的技術、她在數學上的才能肯定也是無人能比。這種人隻要一門心思紮到光密中去,肯定要比誰都紮得深,紮得遠。運氣其實就在最深遠處。對紮不到深遠處的人來說,運氣天馬行空地遊蕩在一片眩目的黑暗中,想抓住它當然需要靠運氣,需要老輩子的墳地冒出縷縷的青煙。但對可以紮到深遠處的人來說,運氣遠在天邊,卻又近在眼前,在你身邊遊蕩著,飛舞著,你不去抓它,說不定它還會自己撞上你。我們經常說,運氣來了推不開,躲不掉,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光密是很高級,但黃依依也非等閑之輩,她曾經是馮·諾伊曼的助手,是掌握世界頂尖級數學奧秘的人。
這一些,別人不知道,但我知道。
這也是我之所以在老陳等人對黃依依破譯光密不敢奢望的情況下,依然對她寄予如此厚望的資本。應該說,是秘密的資本,因為我從沒有把她的這些誘人之處告訴組織上。我說過,這是我的心計。不用說,我比701任何人都希望她破譯光密。我甚至想,隻要她適時破譯光密,下一步不管是我還是她都會有好的前程。因為老陳和羅院長都已經到該退休的年紀。這種情況下,如果黃依依能順利破譯光密,她是毫無疑問的破譯處長,我也可能問鼎羅院長的位置。
這是我的秘密,也是我的命運。
我的命運並不完全在我手上,而是在黃依依手上呢。
然而,從老陳和小查那邊傳來的有關黃依依的消息實在令我悲觀……那是一個星期天的早上,我正在食堂吃飯,小查突然急匆匆地跑來對我說,有人看見黃研究員今天大清早出走了,穿著長衣長褲和膠鞋,戴著草帽,背著一隻軍用挎包和水壺,一副要遠行的樣子。她會去哪裏呢?我不敢多想,急忙帶上小查去大門口問哨兵。哨兵說他們今天沒有看見黃研究員出門,我們又慌忙往後門趕去,結果後門的哨兵說,他看見黃依依大約一個小時前從這後門出去了。小查問她去哪裏,哨兵說不知道。我問哨兵她是從哪邊走的,哨兵往一條山路指了指,說,往那邊,那條山路。
我抬頭望望那條崎嶇曲折的山路,不覺倒吸一口涼氣。我想,我當時的臉色一定非常難看。這條山路是去後山靈山農場的。所以,我不用想也明白黃依依是去哪裏了,幹什麼去了。我望著那條蜿蜒隱沒在山野林間的小路,突然有一種被毀滅的感覺。
這天我的心情壞到極點,整整一天我幾乎什麼事也沒做,也無法做,就那麼坐在屋子裏發呆。後來待不住,又到山上去轉悠。轉著轉著,我就看見瘋子江南,他手上抱著一隻受傷的灰鴿子,望著天空念念有詞:“你好啊,我知道你是給我送密碼來了……他們都說我瘋了,破不了密碼了……嘿,他們哪裏知道,我現在每天都在幫他們破譯密碼,我白天破一部,晚上破一部……嘿嘿嘿,我是破譯天才,現在那些造密專家聽了我江南的名字,都聞風喪膽啊……”
我默默地聽著,不覺想起黃依依,鼻子一陣陣地發酸。
直到黃昏的時候,黃依依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來。我躲在樹叢後麵看著她,見她那般勞頓奔波、形容憔悴的樣子,我的忍耐之弦也隨之崩斷,我發瘋似的踩踏起旁邊的灌木,直到把它們都踩倒在地才恨恨地回去。可回了家,我怎麼也坐不住,我感到胸腔裏塞滿塊塊壘壘的東西,好像要爆炸似的。於是我忍不住地去找黃依依。她開門見是我,啊呀一聲,說你怎麼啦,臉色這麼難看,哪裏不舒服。我說我心裏不舒服。她哧地一聲,嬉笑我,“心裏不舒服來找我,找錯人了吧?唉,不過,你孤家寡男一個又去找誰呢,找我就找我吧,反正我也是孤家寡女,半斤八兩,一回事。”
我嘲諷道:“你怎麼會是孤家寡女呢?”她說:“你今天怎麼陰陽怪氣的?”
我說:“因為受了氣,滿肚子的惡氣沒地方出。”
她驚異地看著我,說:“你怎麼啦?我哪裏招你惹你啦?”
我黑著臉問她今天去了哪裏。她一怔,說:“今天是星期天,你管這麼多幹嗎?我就去山上走走不行嗎?”我說:“當然可以,問題是你不是隨便走走,你是專門去會人。”她硬著脖子說:“會誰?山上有個鬼,我會鬼去!”
我冷笑道:“我看他就是個鬼,否則怎麼會把你迷成這樣。簡直不可思議,那麼遠,起早摸黑,翻山越嶺五六個小時,還冒著被毒蛇咬的危險,就是為了去看一個品質極其惡劣的腐化墮落分子!”
她愣了一下,說:“你消息很靈通嘛,我這人做事一向敢做敢當,是的,我就是去看他了,怎麼啦?不行嗎?他又不是犯人,犯人還可以探監呢。”
我說:“探監也輪不到你去!”
她說:“可是我願意去,這是我的事,你管不著。”
我說:“那麼請問,你把自己當什麼了?一個著名數學家、一個受黨和國家領導親切關懷的知識女性,居然跟一個搞腐化的人攪在一起,還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荒唐!”
她說:“荒唐的事多著呢,你身邊的事比我荒唐!”我知道她指的是什麼,就是小雨,人活著卻設著靈堂。可這是革命需要啊,我這麼說後,她說:“我也是革命工作需要,我的身體需要有人愛,思想才會有靈感。”
我說:“這不是愛,這是害!”
她白我一眼,“我曾經對你的愛才是害,害得我好苦。”
我沉默一會兒,鄭重地說:“黃依依,我再說一遍,我希望你離開他。”
她想都沒想,倔強地說:“不!”
我不覺氣得渾身發抖,抖抖索索地掏出煙來抽。她竟不讓我在她房間裏抽煙,我沒理會她,點燃了。她一把從我嘴上將煙奪過去,扔到地上踩得粉碎。我不禁霍地站起來,惡狠狠地瞪著她吼道:“黃依依,你告訴我,你到底想幹什麼?”
她毫不示弱地瞪著我:“你說我想幹什麼?”我說:“你還想不想破譯密碼了?”
她說:“想,怎麼不想?不瞞你說,我比以前更想,知道為什麼嗎?我想當個—用你的話說—蓋世英雄,救人也救己。”
我說:“可你這樣三心二意地能破譯嗎?你以為光密就是一兩道數學迷宮題嗎?玩玩耍耍就可以破解?我們費盡心機把你挖來,把你當寶貝一樣看,給你高工資、高待遇,平時你有什麼不是不對,我們睜一眼閉一眼,盡量理解你,原諒你,工作上盡量給你創造最好的條件,目的就是希望你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可是你在幹什麼?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惹是生非,今天鬧這個別扭,明天使那個性子,動不動甩攤子、撂挑子,這像幹大事的樣子嗎?你是見過世麵的,你應該比誰都明白,天降大任必勞其筋骨苦其心誌這個道理,我們的任務需要你嘔心瀝血、挖空心思、殫精竭慮!可是你嘔過心嗎?瀝過血嗎?你以為你是神仙啊,吹口氣能把願望變成現實?”
她嘿嘿一笑,“你說這麼多大道理幹什麼?我雖然不是神仙,但也不是小孩子,道理我都懂,我不懂的是你憑什麼這麼橫加指責我?我去看他怎麼啦?我用的是星期天,沒占用上班時間。星期天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你沒權力幹涉我!”
“可是這不利於你安心工作,我就有權幹涉。”
“我認為這沒有影響我工作,甚至還有促進呢。”
噎得我一時說不出話來,隻有鼓著眼狠狠地瞪著她。
她說:“你別這樣看我,安在天,你不要用個人的意誌來解釋別人的行為。俗話說,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什麼人都有,我肯定跟你不一樣,為了實現什麼理想可以拋棄一切,可以禁欲,可以足不出戶,夜以繼日地連軸幹。而我如果像你這樣就會一事無成,這是你的方式,不是我的。通天的路不是隻有一條,這個世界從來就是貓有貓道,狗有狗道,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誰惹誰了嘛,你憑什麼對我指手畫腳。”
我氣呼呼地盯著她很久,最後咬牙切齒地說道:“好吧,那你去,你以後可以每天都去!”
她卻顯得很輕鬆,說:“我為什麼要每天去,我就是星期天去。”我說:“你不是想跟他在一起嗎?天天去不就成了嗎?”
她說:“可是我要幹活,要破譯光密。你不是說,我破譯了光密就是蓋世英雄,就可以把他救出來嗎?那樣,我們就可以結婚,可以離開這個地方,可以開始嶄新的生活,再也用不著過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我聽得眼睛都發直了,我沒想到都這時候了她還這麼鬼迷心竅,還有這樣的想法!我憤怒地甩開腳步,離開了她家。我感到再不走,真的要被她氣炸了……
24
事出無奈,我隻得將黃依依去後山農場偷會老王的事,向羅院長作了彙報。羅院長一聽生氣極了,說這怎麼行,這不是要影響她的工作嗎?當即作出決定,讓負責行政的鍾副院長帶人去,立即把老王趕走,趕回他江蘇老家去。
這是我對黃依依犯下的又一個罪!如果說,老王不走,有一天黃依依破譯了光密,他們也許會有圓滿的一天。但現在,老王回了老家,整天跟老婆孩子待在一起,“圓滿的”可能性小得多了。這是後話。
話說回來,老王走後,但黃依依還蒙在鼓裏,到星期天,依然買了很多東西,戴著草帽,挎著軍用水壺,去後山看他了。我沒攔她,也沒跟她明說,讓她去。我想,你碰一鼻子灰回來,總會死心的!
哪想這天下午都四五點鍾了,還沒見她回來。這時,我發現外麵的天空烏雲密布,窗前的樹木在一浪一浪的風頭中稀裏嘩啦地搖來晃去。要下大雨了!我擔心她遇到意外,趕緊叫一輛吉普車,去後山找她。我們的車剛駛出701的大門,銅錢大的雨點就劈裏啪啦地砸下來,砸得車頂砰砰的亂響。
車開到後山的一個穀口,沒路了。我和司機隻得穿上雨衣,跳下車,冒著傾盆大雨,踏著崎嶇的羊腸小道,往後山農場趕去。直到我們在滂沱大雨中翻過兩個山頭,才看見黃依依在一片接天連地的白花花的雨霧中,像一個醉漢似的跌跌撞撞地走來。她頭上的草帽不見了,整個人淋得跟落湯雞一樣,在雨水中不停地跌倒、爬起,爬起又跌倒。當時她給我的感覺就像一個靈魂出竅的人,隻剩下一副單薄的軀殼在無情的風雨之中飄蕩行走。
我大喊一聲跑上去,將她抱在懷裏。她睜開眼睛虛弱地望了我一下,翕動著嘴唇想說什麼,但終究什麼也沒能說出來,就昏迷過去。她的額頭上已磕出一條口子,雨水將血洇開來,流得她滿臉滿身都是。我心急如焚,抱著她大聲喊:“黃依依,你醒醒……依依,你醒醒……”我喊幹了嗓子,喊酸了鼻子,她也沒睜開眼看我一下。
直到我們把她送到醫院縫了傷口,打了針,輸了液,她才醒過來。我站在她床前,指著她作了包紮的額頭,故作幽默地說:“縫了兩針,開天窗了啊,說明你要交好運了。”她冷冷地瞪我一眼,把臉別到一邊。我知道她恨我,但還是厚著臉皮逗她,“依依,知道今天是誰像英雄一樣把你從山上背下來的嗎?”
她冷哼一聲,幹脆翻過身背對著我,閉上眼睛。
我突然傷感起來,忍不住坐在床前,望著外麵淅淅瀝瀝的小雨,對她說:“依依,我今天在背你回來的路上老是想哭,你知道是為什麼嗎?因為我覺得……我背的不是你,而是我的女兒。我女兒今年九歲了,但我還從來沒有這樣背過她,我真希望這樣背背她,好讓我盡一個做父親的責任。依依,這是一條看不見的戰線,是保證黨和國家安全的生命線,我們既然選擇了它,也就選擇了一種革命的人生,在這裏個人的利益、願望、理想、前途都變得不再重要,都要服從革命的需要。革命就意味著犧牲,意味著紀律,意味著沒有自我,忘掉自我。個人的‘小我’隻有融入到革命的‘大我’當中去,才會迸發出更多的光,更多的熱。”
她睜開眼睛,叫我不要跟她說大道理。我說在這裏,我們就要講大道理。她竟一臉的憤怒,大聲說:“你不要你們我們的,好像我是這裏的外人似的!”我怔住了,她接著說:“我就是一棵樹,在這裏長了這麼久也已經是701的樹了,這些大道理已經不需要你講。
老實告訴你,光密我是一定要破的,但不是為你。你把光密當作是你的,你的理想,你的前程,但其實光密不是你的,而是我的,是我要證明你可惡可恨的一個證據。所以,不管你怎麼傷害我,我都不會丟下它。我知道你現在想幹什麼,做了虧心事又怕我撂挑子,來哄我,沒必要。你走吧,我累了,我要休息,好早點養好傷去工作。”
我張嘴想說點什麼,她打斷我,“別說了,省點勁吧,回去吧。你該做的都做了,不該做的也做了,我呢,隻剩下該做的,我會把它做好的,你放心吧。”
我說:“我放心……”
她又打斷我,冷笑道:“你可以放心,但你無法安心,因為你做人做事太狠!太毒!!”
我想解釋,她卻慨然阻止我,“什麼都別說了,你做你的,我說我的,不需要解釋。我已經說完,你可以走了。”
我隻得悵悵地離開了她。
這天晚上我回去後,禁不住坐在屋中,默默望著小雨的“遺像”久久發呆。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對黃依依做得太絕情。“遺像”上的小雨用那麼真切的目光盯著我,這眼光裏的秘密隻有我和她知道。
我抱著小雨的像,心都碎了。
讓我感到寬慰的是,此後的黃依依果然像變了個人似的,一門心思撲在工作上。最讓我驚奇的是,她竟把她的長發剪了,剪成當時最常見的運動頭。當我一天早晨看見她穿著一身運動裝在跑步時,不覺驚喜不禁。我知道,她這是在“削發明誌”,她已憋足勁,準備對光密發起衝鋒。
果然,在不久後的一個周一例會上,她對破譯光密提出了大膽的設想。她經過一段時間的摸索,還是認為光密是一部集原始密碼、移位密碼、替代密碼和數字密碼等多種密碼技術的綜合密碼,它花哨、複雜、機巧,但不一定有多高難。但老陳卻不同意她的想法,說這不是又回到老路上去了嗎?前次的演算已經證明,這是一條死路!她說她已在老思路上作了調整,雖然上次演算證明她的方案有問題,但這不是絕對地證明它是一條死路。事實上,有兩種情況都有可能導致出現這種演算不支持她的設想。
我問:“哪兩種情況?”
她說,一種是她對密鑰的猜想不正確,或者說大方向是正確的,但局部有問題。她現在還是堅持認為,大方向沒錯,問題出在某一個或者幾個局部環節上。另一種情況是,她對密鑰機的猜想完全正確,錯誤出在光密本身,光密本身有問題。
老陳問她:“你說什麼?光密本身有問題?”
她解釋道:“世上的密碼都是有誤差的,就像我們寫文章,總會有些錯別字。如果錯別字不多,差錯率不大,在標準範圍之內,這是允許的。我上次的方案是把光密當作一部標準的、誤差率小於規定標準的密碼來做的,那麼如果光密本身有大問題—誤差率大於規定標準,演算也會不支持我的方案。”
我說:“你現在懷疑光密的誤差率大於規定標準?”
她搖搖頭,“應該說這種可能性很小,所以,我現在主要是在求證密鑰係統,希望能夠盡快發現問題,好重新設計程序,作局部調整。”
我說:“如果你求證的結果證明你的密鑰係統沒問題呢?”她說:“那我就懷疑密碼本身有問題,誤差率超過標準值。”老陳說:“說來說去,你是不相信演算結果,隻相信自己。”
她說:“我相信自己大的思路,但懷疑推測的程序,所以才需要重新求證,調整出新的方案。”
老陳問:“那什麼時候才能調整出新的方案來呢?”
她說:“這很難說,快也許很快,慢也許永遠沒有結果。”老陳搖搖頭:“這太沒譜了吧。”
她說:“所有的密碼都是在沒譜的情況下被破譯的!”
老陳搖著頭看著我,我說:“確實如此。”明顯是沒有幫老陳說話。之後,黃依依要麼整天不來上班,要麼來上班就一頭紮進自己的破譯室,把自己死死地關在屋裏,中午和晚上的飯都是小查給她送進去的。在家裏,她屋裏的燈光也常常亮到三四點鍾,有時還通宵不滅。我知道,她在用自己超常的膽略和智慧,在與陰險狡詐的斯金斯較勁,在與斯金斯搏殺。是搏殺就要刀光劍影,就要血流成河。這讓我不由想起安德羅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破譯密碼是男人生孩子,女人長胡子,正常情況下是不可能的。但我們就是要把不可能變成可能,這沒有別的辦法,唯一的辦法就是把自己關起來,放在時間上烤,放在苦海裏煮,把你的骨頭烤斷,把你的腦筋煮爛,烤得你魂飛魄散,煮得你心肝俱裂。沒有把你的腦筋煮爛,沒有把你的靈魂烤出竅,沒有這種精神,破譯密碼隻能是一句空話。
那段時間,我經常站在黃依依亮著燈光的樓下,默默地為她祝福,祝願她有一天真能給我們一個驚喜,真能給我們烤出一個意想不到的大蛋糕來!
一天晚上,黃依依神情倦怠地來找我,我趕忙讓她坐下,問她怎麼樣。她坐下說:“不怎麼樣,七萬四千二百一十一個程序,我已經求證兩萬多了,還是沒有發現什麼問題。”
我想了想說:“你為什麼懷疑是自己出了問題,而不懷疑是斯金斯的密碼出了問題呢?”
她說:“按我的猜想,光密不是以深難來取勝的,那麼它的誤差程度應該不會太大,何況這是斯金斯的密碼。再說,美國現在很多部門都有計算機,驗算密碼的標準度隻是舉手之勞,肯定是驗算過了的,如果發現這部密碼設計程序上有問題,想必他們也不會賣給台灣用的。”
我沉思一會兒說:“有個問題不知你有沒有想過?”
“什麼問題?”
“光密是斯金斯給美國軍方量身定做的,而實際上現在真正穿
這件衣服的人又變了。人變了,衣服就可能不合身,需要修改,是不?”
“是的,這種修改並不難,斯金斯會樂意去做。”
“正常情況是這樣,給你做的衣服,臨時給了我,不合身,請師傅稍加修改,師傅會樂意修改。但是像斯金斯這種怪人,內心充滿仇恨的人,別人對她稍有異議或者異舉都會引起她不滿。在她眼裏,台灣和美國的關係不會是平等的你我關係,而是懸殊的大小關係、窮富關係、貴賤關係。本來這件衣服是高貴的公主穿的,現在淪落到丫環手裏,丫環出麵請她修改一下,請得動嗎?可能請不動。”
她怔怔地望著我,突然激動起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了,台灣方麵請不動斯金斯,最後隻好自己修改,結果導致密碼誤差率上升,超過了規定值!”
我說對,很有可能就是這樣。她欣喜若狂,“這種可能性很大,我怎麼沒想到呢?還有你……你怎麼不早說呢?早說我現在的求證工作就先從密碼入手了!”說完竟連招呼都忘了打,就起身急匆匆地走了。
說句實話,我自己也沒想到,我的一個偶然得之的連常人都可能擁有的想法,居然使黃依依如獲至寶。她當天即調整求證方向,並很快找到問題症結,從而使破譯工作突破了困擾已久的瓶頸問題。
然後就是最後一道難關:攻克結構整部密碼的數學鏈條。
後麵的情況可想而知,黃依依幾乎將她的家搬到辦公室,白天黑夜都把自己死關在屋裏,廢寢忘食地工作著,拚搏著,有時小查去敲門喊她吃飯,她也置若罔聞,敲很久才聽到。一天,她從洗手間出來,我在走道裏碰到她,那憔悴的樣子竟把我嚇了一跳:人瘦了一圈,眼睛紅紅的,眉頭皺得老高,頭發亂得像草!我想對她說點什麼,她朝我噓一聲,匆匆走過去。我知道,她是怕我打斷她的思路。
那些天,我們特別行動小組的所有人都在圍著黃依依的工作轉,我不僅去找羅院長特批給她最高的夥食標準,還每天都去食堂,親自給她搭配營養,安排飯菜。小查和小費則負責數據傳遞工作,小查從她屋裏將數據拿出來,交給小費,由小費送到演算室去,然後再將演算出的結果返回給黃依依。最後,連對黃依依多有抵牾的老陳也禁不住加入到數據傳送工作中,與小查、小費他們一起,在我們的辦公樓與演算室之間來來回回地跑,經常跑得滿頭大汗,氣喘籲籲的。有一次老陳專門到我辦公室,說起黃依依眼下的高強度工作,由衷地說:“真希望她快點破了這鬼光密,結束這魔鬼一樣的工作,不然她的身體怎麼吃得消啊!”
到第十四天,連羅院長也坐不住,過來問我,“怎麼樣,有消息嗎?”
我搖頭說:“這些天除了小查,誰都沒見過她。她回避見我們。”羅院長說:“可能是怕分心吧?”
我點頭說:“是的,她現在的思路一定像遊絲一樣透明又脆弱,風都可能把它吹斷,斷了就麻煩了。”
羅院長問我:“你感覺怎麼樣?”我說:“不知道……很難說……”
羅院長歎口氣說:“唉,她這人啊也真怪,過去總是擔心她不好好工作,可一旦工作起來又那麼拚命,老是這樣傷身體啊。”
我說:“這沒辦法,她這人就這樣,迷進去就什麼都不管。”
羅院長望著我說:“但願她這次能成功,成功了,你可以讓小雨入土為安,我呢,也可以減輕壓力。你不知道,總部已經接到好幾封告我和我們這個班子的信,說我們無原則袒護她。”
我想了想,認真地說:“我相信她會成功的。”羅院長說:“好,我相信你。”
25
我們祈盼已久的這一天終於到來!
當時我的感覺啊,就像在沙漠中跋涉了很久,渾身的血液,哪怕是頭發尖尖的那一點水分,都被沙漠裏的熱風烤幹了。可就在我們心力交瘁,或者是說我們自感生命快到盡頭的時刻,卻突然看見一汪藍幽幽的清泉,那潮濕滋潤的水汽迎麵撲來,又舒爽又透徹,讓我們都禁不住打了個驚喜而又愉快的寒噤。
那是我們生命的戰栗,我們靈魂的戰栗啊!
這巨大的勝利在到來之前,卻沒有任何征兆,它說到來就來,來得突然,到得我們措手不及。正因如此,我們的內心裏才驟然之間爆發出那麼多的驚狂與喜悅……那是一個很平常的周一例會,事先小查說黃依依今天要來出席此會。於是,我們都在會議室裏等她到來。可她遲遲不來。我為了安慰大家,說黃依依今天早上六點鍾才睡覺,請大家都耐心等一下。老陳說幹脆我們先開會吧,等她起床了我們再開個會就是。小查說還是等一等吧,黃研究員睡之前專門留下紙條,要求參加這個會議,她可能有事要跟大家說。
分析科的金科長說:“會不會已經大功告成了?”
演算科的老蔣說:“有可能。我們這個黃研究員是個奇女子,這次我看她有戲。”
我笑著說:“老陳,那你這隻手就沒了。”
老陳說:“沒了就沒了,隻要破譯了光密,命沒了也無所謂。”大家都不覺笑起來。
說實話,大家當時那麼說,不過是個願望而已。可讓我們誰也沒想到的是,黃依依這個曾經讓我焦頭爛額,也曾經讓大家頗有微詞的神奇女子,即將讓我們的夢想變成現實!我們正這麼說笑著,黃依依突然風風火火地走進會議室,將手中一遝厚厚的紙往桌上一放,對大家說:“對不起,讓你們久等了。但我也有好消息要告訴大家,截至今天淩晨四點鍾,我終於把結構密碼的數學鏈條全都推斷出來,當然隻是我在紙上的推斷,成不成,對不對,最後還要演算來支持。我已經列出所有的演算方案,演算量還是很大,老蔣,但願這一次別讓你們白辛苦。”
蔣科長說:“上一次也不是白辛苦,最後事實證明你的猜想還是對的嘛。”
黃依依把那一遝紙遞給我,我看了看,遞給蔣科長:“你們再辛苦一次吧,成敗都在此一搏!”
一天。
兩天。三天……
日夜不息的緊張的演算持續了一天又一天,演算的量逐漸又逐漸地減少、集中。到第九天,演算進入到最後時刻,見過大世麵的黃依依也不覺緊張起來,不時地雙手合十,閉著眼睛虔誠地默默祈求。當所有的數據都報完,蔣科長準備再次親自上場作最後的終算時,黃依依突然對台上的蔣科長大聲說:“等一下。蔣科長,我來吧。”所有在場的人都禁不住轉過頭去看她,她卻奇怪地走出屋,去洗手間端了一盆清水來,當著大夥的麵,細心地洗啊洗,一遍又一遍地洗,像要把手洗出金來似的。演算室裏鴉雀無聲,大家都把視線集中投射到她的手上,臉上的神情既緊張又肅穆。
她把洗了又洗的雙手從臉盆裏提起來,像即將進入手術室的大夫一樣,把它們端吊在胸前,讓水慢慢地滴幹。她看看大家,又看看自己的雙手,不由地親吻它一下,說:“你今天可要給我爭氣噢!”然後才一步一步地走上去,坐到演算台上。我仰頭深吸一口氣,靜靜地看著她將雙手莊嚴地放到算盤上。在接觸到光滑輕靈的算盤珠子的瞬間,她的雙手像被貫注了一股靈妙之氣,不知不覺間靈活自如地飛動起來。劈劈啪啪的聲音如雷貫耳,我終於受不了,悄然走出去,站在走廊上,將頭緊緊抵著牆壁,默默地祈禱著,等待著屋裏的演算結果。
隻是短暫的十幾分鍾,但我像經曆了漫長的生死考驗,冷的、熱的汗水從額頭上、手心裏、腳底下……每一個汗毛孔冒出,恐懼讓我感到極度的疲倦。但是,一切都結束了,屋裏突然傳出驚天動地的喊號聲:
“啊,歸零了!”“啊,成功了!”“我們成功了……”
我猛然睜開眼,眼淚禁不住奪眶而出,模糊了我的視線。我跌跌撞撞地衝進屋去,模模糊糊地看見大家都撲上來抱住我和黃依依,喜極而泣……
26
黃依依破譯光密的功勞究竟有多大,一句話很難說清,總之自我們破掉光密後,潛伏在大陸的美蔣特務接二連三地露出他們罪惡鬼祟的尾巴,大批特務紛紛落網。當時曾有個說法,說當初蔣介石“光複大陸”的氣焰十分囂張,甚至放出要回南京給蔣介石做大壽的狂言,最後之所以不敢輕舉妄動,就因為我們破了光密,打掉了他們潛伏在大陸的耳目。所以,我們破掉光密,不僅極大打擊了一度囂張的特務活動,還確保了國家安全。
總部的嘉獎令很快頒下來:給負責破譯光密的特別行動小組記集體二等功,給黃依依和我各記一等功。雖然破譯光密是絕密的,但院裏還是開了一個檔次很高的內部慶功會,總部鐵部長親駕,現場又是放鞭炮,又是戴大紅花,開得非常隆重。而破譯光密的頭等功臣黃依依,自然成了大家矚目的焦點,最驕傲的鳳凰。在她上台領獎、戴花的一瞬間,我們都在台下向她歡呼,向她揮著手。她微笑著望著大家,誌得意滿的樣子像明月一樣當空高掛,讓我們對她充滿無限的崇敬和向往。
會後鐵部長找到黃依依,對她說:“小黃呀,你是難得的人才,我有個想法,供你參考。”
她立刻明白鐵部長的意思,“看來首長是不準備兌現當初的承諾了。”
鐵部長點點頭:“是,我希望你留下來接替老陳。老陳是頭牛,幹活是一把好手,當領導是趕鴨子上架。我知道他早不想拉這個套,隻想一門心思破他的密碼,這次你立了大功,我看他更不想當這個處長了。他啊,我知道他在想什麼,要把你比下去!他這人就是這樣,不服輸,肯拚命。怎麼樣,留下來當個年輕的處長吧?”
黃依依連想都沒想就搖頭,“不,我要走。”鐵部長笑,“還要帶一個人走?”
她沉吟半晌,“算了,人就不帶了。”
鐵部長笑道:“既然有約在先,我也不能食言,你要就帶吧。”黃依依說:“關鍵是帶不了啊。”
鐵部長問:“為什麼?
黃依依說:“人家是有婦之夫。”
鐵部長問:“哦,那麼你能告訴我,你想帶的人是誰嗎?”
她遲疑一下,將嘴巴湊到鐵部長耳邊小聲說。鐵部長聽了不覺一怔,扭頭看我。當時我正跟羅院長站在不遠處說話,突見鐵部長狠狠瞪我一眼,回頭對黃依依嘻嘻哈哈地笑道:“好吧,我們就按當初的約定辦,如果他願意跟你走,你就帶走;如果不願意,那跟我就沒有關係了。”
這就是一個老特工,任何情況下都不會把窘迫流露出來,他用爽朗的笑聲掩蓋了驚惶。無疑,鐵部長沒想到,黃依依想帶走的人是我,他知道,小雨還活著,我是帶不走的。所以,他狡猾地轉換概念,把主動權交給我。
黃依依聽鐵部長那麼說後,氣惱地丟下一句:“首長,你其實沒什麼好笑的,你應該為我哭才是。”揚長而去。
鐵部長望著她離去,敏感到我已跟她說過小雨的秘密。懷疑被我親自證實後,鐵部長把我罵得狗血淋頭。確實,這是天機,不該跟任何人說。我為了擺脫黃依依糾纏,把天大的秘密泄露,老天注定要懲罰我。我早想過,如果我不告訴黃依依真情,她一定不會和老王發生什麼事。正如老王在給我的信中說的:他是我的替罪羊,是黃依依對我絕望後的反彈,報複,發泄,結果是玉石俱焚,把兩個人都徹底害了。
不管怎樣,小雨的戲得繼續演下去,我得把她“骨灰”帶回老家去“安葬”。臨行前晚上,黃依依來看我,她說等我從老家回來時她肯定已不在這裏,回北京了,所以提前來告個別。我勸她別走,留下來接替老陳。她二話不說,隻是默默地拿出我曾送她的俄羅斯套娃,說:“該留下來的不是我,而是它。”就走了,沒說再見。
我看她那麼冷漠地離去,心空了,人垮了,跌坐在身後的行李上,久久不動……
27
小夥子,有些愛比恨還要折磨人。昨天晚上我一夜沒睡,睡不著,因為接下來要說的每一件事都是折磨人的。
折磨我。
我該接受這種折磨,這是我的命……我回上海待了一個月時間,所以待這麼久,其實是想回避再看見黃依依。我真的怕見她,怕她瞪著一雙大眼愛之切切、恨之入骨地看我。她越那樣我心裏越難受,所以想遲回去,等她回北京後再回,免得跟她重逢。我們倆像兩顆偶然相遇的流星,在天空中擦肩而過,心底的感情和傷痛也就隨風而逝。想不到,我回去後得知黃依依並沒有走,她已經聽從組織接替老陳,當了破譯處處長。老陳還辭掉副院長職務,隻要求當一個破譯員,兩耳不聞窗外事。這對他也許是最愜意,也是最合適的。老陳後來在破譯上大有建樹,我覺得跟黃依依對他的刺激大有關係。這是後話。
話說回來,聽說黃依依沒走,我又驚又喜,當晚便忍不住去看她。她見了我不冷不熱,我給她帶去上海帶回來的一些土特產,小零嘴,她也不接受,說:“算了,你還是送給別人吧。”我很驚異,問她:“依依,你怎麼了?”
她說:“安副院長,別這麼喊我,喊我黃依依或者黃處長,都可以,就是不要再喊我依依。”
我驚愕地望著她。
她卻很平靜地說:“以後我們還是保持正常的上下級關係,除了上下級關係,什麼都不要再有了。”
我沉默不語,半晌後才盯著她說:“你在恨我。”她搖了搖頭:“沒有,我覺得這樣更好。”
我看著她的眼睛說:“聽說你生了一場大病?”
她避開我的目光,淡淡地說:“是,在醫院住了半個多月。”
我問她什麼病,她說其實也沒什麼病,就是渾身沒勁,下不了地,頭暈。我說主要是前段時間太累了。她苦笑道:“是啊,累,我太累了。你沒事了吧,沒事就這樣吧。”遂對我下逐客令。
我沒有走,我說:“這也不是正常的上下級關係,你在趕我走。”她一陣苦笑,笑得酸澀,笑得淒涼。她說:“你不走幹嗎呢?走吧,以後有事我們在辦公室談。”
我依然不走,磨蹭著問她:“你為什麼沒回北京?”她冷冷地說:“走得了嗎?”
我說:“這是鐵部長都同意的,誰攔得住你。”她說:“那就算是我不想走吧。”
我說:“你不走是對的。”
她歎口氣,苦笑道:“沒有什麼對不對的,一個甚至都不知道為什麼活的人,也許就同一隻豬或狗沒有兩樣,在哪裏都一樣。在這裏,我起碼還是一隻有功勞的狗,受人尊敬的狗。也許這就是我不走的原因,絕不是為你,也不是為哪個男人,就是為自己,行了吧?這樣你理解了吧?”
我茫然地望著她,她的冷漠和孤傲讓我感到陌生和冰涼。過去,我曾迫切地希望她能改變一下,可現在果真變了,我又感到悵然若失,心裏一陣陣地發酸發痛。但是,真正的痛,徹骨的痛,還在後麵等我。
第二天,我從羅院長那兒得知,黃依依並非主動留下來,而是鐵部長下了死命令不準她走。鐵部長不是跟她早有約定,怎麼會不同意她走?我覺得很奇怪。羅院長說:“鐵部長不知從哪兒獲悉,黃依依在工作中不經意了解到總部的一個絕密信息,如果放她走有可能對我們工作造成巨大損失,所以隻好委屈她了。”我問是什麼絕密東西,羅院長說不知道。“連對我都要保密的東西,說明真是個大東西啊。”羅院長言之鑿鑿地說。
那麼這“大東西”到底是什麼?我馬上想到可能就是小雨的秘密,後來鐵部長明確告訴我,就是它!按照保密規定,黃依依必須要等小雨的秘密失效後,才能離開我們這個係統。
天哪,原來罪魁禍首又是我!
據說,黃依依曾以絕食抗爭,結果大病一場。我可以想象她留下來,是沒辦法的辦法,別無選擇的選擇。這件事把她徹底擊垮,以致對我都懶得說,懶得責怪我,隻想搪塞了之。我想她一定恨死我,恨到極限是無語,是心死,是把你打入另冊,不再對你有任何想法和願望。
果然,從此以後除了工作上必要往來外,黃依依再也沒有主動和我單獨說過話。我知道,這是她對我的懲罰,也是我命運的一部分。既然是命運的內容,我似乎也隻有接受……日子一天天地過去,黃依依與我朝夕相處,卻形同陌路,我們經常在路上迎麵相逢卻視而不見,無聲而過。
這種狀態維持了將近一年,一天下午黃依依突然來找我,要求組織出麵,幫她解決一個人的問題。我問她是誰的問題,她像陷入沉思一樣沉默著,很久才抬起頭來,說是通訊處張國慶。我當時很納悶,張國慶有什麼事需要她來出麵解決?她說:“他愛人和孩子都被處理回老家了。”這我知道。我問她要幹嗎,她說:“你曾答應我,破譯了光密我可以救一個人。”我說:“是的,讓老王回來工作。我一直納悶,後來你為什麼不提這事了。”她哼一聲說:“當時我因為被鐵部長強硬留下,自己都不想活,哪還有心思去管那些。再說了,你把他趕回老家,他整天跟個罪犯一樣地看老婆孩子的臉色做人,贖罪還來不及呢,心裏哪還敢有我?”
確實如此,我對她的傷害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我想表示一下歉疚,她不耐煩地阻止了,“行了,這些都不說了,現在就說這個,我要討回我的權利,但不是為老王,而是張國慶,請你看在我麵上,幫張國慶把他老婆和孩子弄回701。”
我不覺糊塗,張國慶到底跟她有什麼關係?
張國慶在701也是個眾所皆知的人物,他以前是我們機要處的機要員,701內部所有機要文件,都要從他手頭過。妻子是我們醫院的內科護士,是膠東人,人高馬大,脾氣也很大。據說張國慶很怕她,兩人一旦吵嘴,女方常大打出手,打起來,手裏抓到什麼都敢往男人身上甩去。有一次甩過去的竟是一把醫院手術剪子,銀光閃閃飛過去,一下插在張國慶肩膀上。從此,張國慶怕老婆名聲在外。不過又有人說,女人其實很愛丈夫,張國慶在家裏什麼事都不要做,女人還給他洗腳,剪指甲。她在外麵總是說張國慶怎麼怎麼好,她是怎麼怎麼愛他,離不開他,以致他不在家時都睡不著覺,等等。但是張國慶總要離開她的,因為他的工作決定他經常要去總部出差。三年前的一天,張國慶去總部出差回來,以往他都是先回單位,把隨身帶的文件鎖進文件櫃後再回家。但是那天的火車晚點好幾個小時,到701時已經是深夜十二點多,如果去了單位再回家,起碼要折騰個把小時。他不想折騰,於是直接回了家,根本沒想到這會給他帶來不堪設想的後果。
退一步說,如果第二天他早點起床,去單位把文件存好,事情也不會出。但那天張國慶起床時,老婆提醒他,今天是星期日,意思是你可以多睡一會兒。這一睡就是一個大懶覺。等他醒來,已十點多鍾,家裏空蕩蕩的,妻子和孩子都不在家。妻子不在家可以想得到,因為這是星期天,院子裏的家屬一般都要跟單位的班車去鎮上采購東西,一周僅此一回,過了這村沒這店,錯過了,下周的菜、柴米油鹽都可能要成問題。一般妻子不帶孩子走,反正張國慶在家,有人帶。但這天,張國慶妻子也許想讓丈夫睡個安穩覺,把孩子帶走了。孩子是個男孩,七歲,剛上小學,以往父親每次回來,都會有點東西送他。這次,父親深夜回來,他不知要送什麼東西,當然要翻翻父親的包。母親到食堂去買饅頭,父親還在睡覺,屋子裏等於沒有人,於是他及時拉開父親皮包,並且馬上找到一份屬於他的禮物:一小袋紙包糖和一盒小餅幹。他先剝了粒糖吃,一邊吃著一邊繼續翻找。於是翻到一隻文件袋,裏麵都是機要文件。對文件孩子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這些紙,這麼白花花,亮光光的,他見了忍不住用手去摸,一摸,又硬又滑,簡直是疊飛機的上好材料……
到這時,張國慶命運中的劫數開始作怪了。孩子看袋子裏這樣的紙有厚厚一遝,一份又一份,有十幾份,他想抽掉一份誰知道?於是“聰明地”抽出一份,把它轉移到自己書包裏。
兩個小時後,張國慶起床,注意到皮包拉鏈開著。他是個機要員,十多年養成的職業敏感使他格外關心裏麵的文件,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少了一份!他幾乎篤定是兒子幹的壞事,急忙出門去找兒子。院子裏都找了,左鄰右舍都問了,不見孩子的影子,有人說可能是跟他媽去鎮上了。這個“可能的事實”讓他嚇壞了,因為如果文件確實在孩子手上,出不出院門這一點至關重要,會改變性質。事後,也正是這一點,把張國慶全家毀了!
長話短說。當張國慶在半路上見到孩子時,孩子已經跟著他媽從鎮上回來,孩子手上正捏著用文件疊的紙飛機呢。據孩子事後說,因為文件紙頁較大—十六開,他就對開來用,這樣一頁可以疊兩架飛機。在母親去街上買東西時,他沒有跟去,而是以做作業的名義,留在停車站裏,與院裏另一個孩子一道疊飛機玩。文件共有四頁,按每頁兩架計,他們共疊出八架飛機。現在他們手上隻有每人一架,兩人就是兩架,其餘幾架,有的飛上屋頂,有的墜入人流,有的當場被鎮上其他孩子搶走。後來返回停車場去找,總算又找回四架,應該說還算不錯。但是,丟失的兩架,造成的損失,似乎不亞於丟失了兩架真飛機,整個701上下都為之驚心,為之危言聳聽。
處分肯定免不了,而且一定不會輕。
結果,張國慶老婆被開除公職,和孩子一起遣回老家。張國慶因為身上有高等級秘密,不便流入社會,才有幸保住公職,下放到通訊處,行政級別也由二十一級一抹到底,降到最低二十三級。
有人說,對張國慶妻子的處理過重,其實正是因為不能正常處理張國慶,才這麼重地處理她的。她是替丈夫和孩子受過,理所當然,合情合理,沒什麼好冤屈的。沒有冤屈,組織上當然不會給她翻案,沒想到黃依依居然要行這個好。我問她為什麼,她說得很含糊,說:“一個七歲小孩犯下的錯誤,要讓一家三口都付出一生的代價,挺冤枉,也挺可憐。”
我說:“老王在老家也挺可憐。”
我其實希望她把老王“贖”回來,一來老王的下場畢竟跟她有關,二來這也是我對她有過的承諾。她巧妙地將了我一軍,說:“你的意思是把老王的事情和張國慶的事情一並解決了,那當然最好不過。”我說:“我的意思是先把老王的事解決了。”
她說:“不,如果兩個事情隻能解決一個,那麼先解決張國慶的。”我問:“為什麼?”
她說:“沒有為什麼。”
應該說,她要保救老王,大家心照不宣,可為什麼要施恩於張國慶,這事情就很叫人費解。既然費解,我不免要去底下打探,結果又探到一個“大地雷”—兩人原來相好著呢!聽說相好的過程很偶然:有一個星期天,張國慶向別人借了二十元錢,加上自己的五元錢,準備給老家正鬧饑荒的老婆孩子寄回去救命。他填好彙款單,正要往櫃台裏遞錢時,一個人從後麵突然撲上來搶了錢,跑了。張國慶追出去,沒追著,一下癱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號啕大哭,正好被路過郵局的黃依依和小查碰見。黃依依見一個大男人當街哭得那樣傷心,動了惻隱之心,當即摸出身上所有錢,還借了小查幾元錢,湊夠二十五元交給張國慶,讓他給家裏寄去。張國慶望著黃依依手上的錢呆了,那是三年困難時期,全國各地都有人餓死,二十五元錢可以買幾百斤大米,夠他老婆孩子吃上大半年。
從此以後,張國慶經常去幫黃依依幹活,掃地、提水、糊窗戶紙、打掃衛生,最後連黃依依脫下來的衣服褲子,都搶著洗。這樣一來二去,日久生情,漸漸好上了。探到這個“大地雷”後,我沒有像對待老王那樣,把事情捅上去,而是找到黃依依。我想讓她明白這樣一個道理:現在她與張國慶的關係可能隻有少數人知道,但如果組織上根據她要求,把張國慶的老婆孩子弄回單位,可能她與張國慶的事情全701都會知道,這會破壞她目前有的光輝形象。
“再說,”我提醒她,“你也不能老是這麼單身下去。”“怎麼會呢?”她跟我半真半假地說。
我說:“你如果真喜歡張國慶,也不能這樣幫他。”她說:“你的意思應該讓他離婚,然後跟我結婚?”我說:“對。”
她說:“這不現實,也不可能。我知道他這個人,要他離婚簡直等於要他的命。他沒這個膽,也沒這個命。”
我說:“即使不這樣,你也不能幫這個忙。”
她問為什麼,我告訴她,她現在條件很好,組織上已出麵在給她物色對象,這時來辦這些事,等於是把她跟張國慶的事張揚出去,對她找對象很不利。總之一句話,我認為,她不該管張國慶,不是管不了,而是管不得,管了,就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對她有害無利。我說的是實話,也是事實,也引起她深思。但是,她最後作出的決定還是叫我失望。
她說:“我答應過張國慶,我不能食言。再說,誰要在乎我這種事,他也做不了我丈夫,做了也會散。”
我說:“誰不在乎,是男人都在乎。”她說:“那我隻有單身的命了。”
我說:“組織上不是正在努力嘛,所以才需要你配合,別把跟張國慶的事捅出去。”
她說:“包得了一時,包不住一世。行了,別扯那麼多,張國慶的事我是管定了,至於其他事就聽天由命,我才沒這份理智和耐心,做一件鳥事想得八輩子遠。現在我什麼都不想,隻想幫張國慶這個忙,一個這是我答應過的,再一個,張國慶這人你不是不了解,一個老實透頂的人,除了老實就是老實,我不幫他,他還能靠誰?靠他的老實能解決問題嗎?可這問題不解決,他下半輩子能幸福嗎?所以,張國慶的事我一定要管,你如果不想管可以,我去找其他人管就是。”
話說到這份上,我隻有管。我知道,我不當這個好人,自有人來當,讓別人當等於是我得罪了她,自找麻煩。那時候,上麵來領導哪一個不要接見她?都要見她!她借機奏我一本,對她是順手的事,對我是改變命運的事。什麼叫一言九鼎?那時候她說的話就是一言九鼎。我沒這麼傻,好好地去得罪她,讓人家白撿一個便宜。所以,我看她執意要幫張國慶,同時又表示:最好能一起解決老王的事,我索性給她來一個“最好不過的”,專程去了一趟總部,把兩個人的問題一並解決了。
說真的,當時組織上對她提出的任何要求都會慎重考慮,盡量滿足。像張國慶和老王這種問題,都是單位內部可以解決的,隻要她出麵了,要求了,也就解決了,沒什麼難度。
28
我們701總的說是個很封閉的單位,正因為封閉,與外界無關,內部有什麼事都傳得飛快。像張國慶和老王,在701本來是無人不曉的著名人物,黃依依保救他倆,等於在新聞上麵又製造新聞,轉眼便風靡一時,無人不知。這樣,如果張國慶老婆回來,重新安置在701醫院,隔牆有耳,總有一天要東窗事發。所以,出於“保密”需要,我們特意將張國慶老婆安排到鎮上縣人民醫院,還是當護士。老王沒回培訓中心,他大概覺得回來麵子上過不去,所以選擇了遠走高飛,去了我們701在外地的一個分站,離這邊很遠。
張國慶老婆回來後,我心裏老是有她的影子,怕她知道真相,鬧出事來。我聽醫院的人說,她有點潑。俗話說,世間有兩種人最可惡:潑的女人,諂的男人。我確實擔心她一旦得知實情,大肆撒潑,鬧得雞犬不寧,影響黃依依的名譽和破譯工作。有些人的工作影響就影響了,不怕,起碼用不著我怕,但事情一與黃依依沾邊我就怕。她現在是一處之長,整個破譯處的核心人物,也是701的典型,出了事就是全院的事,所以當然要重點保護。說到保護,什麼安全啊,身體啊,飲食啊等等,都容易,難就難在張國慶老婆,怕她知情鬧事。
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
張國慶老婆那邊安靜得很,無任何不祥不妙的聲響或跡象。就是說,我擔心中的事沒有出現,如果說有什麼不順心的話,就是給黃依依找對象的事,開展得很不理想。要給此時的黃依依找一個雙方如意之人,談何容易,首先年齡合適的人就少,然後又要有文化、有自信,這樣的人就更少了。
為什麼說要有自信?因為,我們遇到過兩個,說的時候很起勁,但一見麵,看黃依依長得那麼好,又聽說還有那麼多榮譽,就蔫了,似乎已料到自己落敗的下場,索性先投降。後來有一個,是附近部隊的一個副團長,兩方感覺都還行,談了一個多月,見了三次麵,但就沒了第四次。我們的人追去問原因,副團長說,這女人太不自重,才見三次麵,八字還沒一撇,就主動要跟他摟摟抱抱,還是大白天呢,像什麼話。看來,他是被黃依依的大方嚇倒了。還有一個人黃依依也是有感覺的,他是省城一個大學教授,前幾年被打成右派,老婆跟他離了。雙方年齡相當,教授以前在國外留過學,有不少互相欣賞的基礎,兩人幾乎一見鍾情。教授的膽子也大,來的第二次就留下來跟黃依依過了夜。這樣來去幾個星期,黃依依跑來對我說:就是他了。喊我們給他們辦手續。
結果,一辦手續把兩人的好事辦沒了。
原來,教授的父親是一名國民黨高級官員,兄弟姐妹七八人,有的在台灣,有的在香港,有的在美國。而我們701,因為保密需要,嚴禁跟有境外親友關係的人通婚。這幾乎是我們係統內部的一個法律性的規定,誰都不能以身試法,總部首長都不敢,更別說我們下麵。這樣,黃依依的婚姻又陷入茫茫人海中。
據我所知,在張國慶老婆回來的頭半年,黃依依基本上沒跟張國慶來往,但後來不知怎麼的,也許是因為對象找得不順利吧,兩人開始又有來往。有一次我親眼看見,大清早,張國慶從黃依依屋子裏出來,看得我心驚肉跳。我想,都在一個院子裏住,這樣下去遲早要敗露。於是,我親自去找鎮上領導,請政府出麵在醫院給張國慶老婆分一套房子。這樣,他們家安在鎮上,張國慶老婆幾乎不上山,彼此天各一方,穿幫的可能性小多了。大部分時間,張國慶上完班下山回家,但有時也會被黃依依留在山上過夜。為此,我幾次去張國慶家做慰問,跟他老婆說張國慶現在任務重,有時回不了家,希望她支持什麼的。總之,為了保證他們的私情不敗露,我是用了心思,也用了權力,做了不少荒唐事。從某種角度講,整個701都是他們的同謀。說真的,他倆的事在山上連隻狗都知道,但張國慶老婆始終不知,可見風聲之緊,緊得幾乎不可思議,靠的就是大家心領神會,積極配合。
當然,我知道,這不是根本之計,根本之計還是要在茫茫人海中找一個“他”,讓黃依依有個家,有個名正言順的身份。所以,一邊是極力捂,一邊我們又四麵八方幫黃依依找如意人。難啊,但難也得找。因為,這不是黃依依的個人問題,而是701的組織問題,政治問題。
轉眼到第二年春季,一天下午,黃依依突然跑到我辦公室,進門就說:“我要跟張國慶結婚!”
我一下愣了,不知道說什麼好,很久才接她話,說的隻是一句廢話:“什麼意思?”
她說:“就這意思,我要跟張國慶結婚。”我說:“你這不是在跟我開玩笑吧?”
她說:“不是。”
我說:“那就怪了,你怎麼突然有這想法?”她說:“我受不了他天天回去陪老婆。”
我說:“就為這個?那我跟張國慶說,讓他少回家不就行了,何必結婚?”
她說:“不,我要結婚。”說得很平靜,又堅決,顯然經過深思熟慮。我責怪她:“早知現在,何必當初?還把他一家人都弄過來……”她打斷我:“現在是現在,當初是當初,反正我要跟他結婚,你喊他離婚吧。”
說來真有點荒唐,她要結婚,不跟張國慶去說卻跑來跟我說,好像這是我下達給她的任務。還有,她早不想,遲不想,怎麼就突然動了這根筋?簡直是損人害己,讓我們白忙乎那麼多事!但荒唐歸荒唐,我卻不能不管。就這樣,我找到張國慶,把事情問說清楚,最後要他表個態。
張國慶倒說得幹脆:聽組織的。聽組織的就離。
就離了。
那邊才離,這邊就結,心情之急,做事之不講究,不避諱,像是兩個世事不諳的小年青。婚禮很簡單,他們處裏的人,加上我和幾個院領導,聚在一起,在單位食堂擺了兩桌薄酒,完了又去新房坐了坐,吃了點糖果,算鬧了洞房,天地作證了。就在鬧洞房之際,黃依依幾次啊啊的幹嘔不止,讓所有的過來人都看在眼裏,明在心裏:她已有身孕!
至此,黃依依為什麼要這麼著急地同張國慶結婚,不言自明。但無人想得到,在這個表麵明白的原因之下,其實還藏著一個巨大的、神秘莫測的謎。原來,黃依依雖然結過兩次婚,而與她有過雲雨之事的男人肯定更是多。這麼多男人,這麼長時間,黃依依卻從未有過喜—或者有過憂。這是她第一次懷孕!連黃依依自己都感到神秘,這麼多男人,唯獨張國慶才為她“開天辟地”,好像她的生育機製裏上著一把神秘的鎖,隻有張國慶才能打開。
這確實叫人覺得神秘,神秘得似乎隻有用緣分來理解,來接受。既然這是緣分,是天地之約,是獨一無二,是別無選擇,還有什麼好猶豫?所以,她才這麼堅決、霸道地要同張國慶結婚—張國慶仿佛天定是她的!
找到了天定之郎,現在又有了身孕,好上加好,我們都為黃依依感到高興。一天張國慶來跟我要車,說黃依依身體不舒服,要去醫院。醫院在培訓中心旁邊,距家屬區有好幾裏路遠,以前黃依依跟老王好時經常一個人徒步來回,如今不但沒了這份心情,似乎也沒了這身體,需要車子代步。
從醫院回來,黃依依徑自來到我辦公室,見麵就莫名其妙地甩給我一句:“這下你高興了。”
我問:“高興什麼?”
她說:“我又可以給你賣命了。”
原來,去醫院看病,確診是一般的感冒,醫生明知什麼藥可以快速治她的病,卻顆粒不給,理由是這藥對孩子不好。黃依依掐指一算,自有身孕後,她至少兩次並多日服用過此藥。醫生把藥拿來,把說明書上的“孕婦忌服”幾個字指給她看,並加以口頭說明,說得她心驚肉跳,後悔莫及。
醫生總是危言聳聽,母親對孩子總是小心謹慎,不論是對已經出生的,還是尚未出生的。權衡再三,黃依依決定把孩子處理掉,以後再要。正是這個決定,可怕又不可避免地讓黃依依踏上了不歸路。幾天後,我在醫院看見黃依依硬冷的身體,突然雙膝一軟,差點跪倒在她遺體前。當時,我心裏直想罵那個危言聳聽的醫生。因為,是她首先敲響了黃依依死亡的喪鍾!
29
不是死在手術中,是死在手術後。
也不是死在病房裏,而是死在廁所裏。
我後來去看過那廁所,有兩個用木板隔開的廁位,門是彈簧門,裏外都可以推拉。有個廁位已經停用,門上貼著“下水道堵塞,禁止使用”的字條。這個廁位安的是坐便器,專為病人準備,另一個是一般的蹲便池。據說,兩個廁位門上的彈簧其實早已不頂事,門能開不能關,卻一直沒人管,直到一個多月前,因為上級要來檢查,才終於有人來管,換了新彈簧。現在的門,開關都沒問題,就是因為彈簧是新的,勁道很足,拉開門,人進去後,不用帶門,門自己會朝著你屁股直撲上來,啪地打你一下,有點嚇人兮兮的。
說的不是701醫院,是縣人民醫院。701醫院沒有婦產科,有關婦科病或大小生產的事,都到縣醫院看治。為此,我們機關還跟這邊婦產科建立了聯誼關係,目的就是讓我們的婦女同誌來這裏看病有個優待。黃依依那天去縣人民醫院處理孩子時,機關專門安排一位跟那邊有良好關係的同誌陪同,優待自是不必說,去了就有人接待,手術室是最雅靜的,醫生是最有經驗的,手術也是很成功的。做完手術,還安排她到單人病房休息,還給她泡糖水喝。等等這些,都無可挑剔,也許是上帝為了在她走之前,有意給她留下一點人間的美好吧。
休息一個鍾頭,鑽心的疼痛消散了,身上的力氣隨之回來。黃依依看時候不早,要張國慶收拾東西,準備走,自己則去了廁所。這一去竟再也沒有回來,等大家覺得蹊蹺去廁所看她時,她半躺半坐在廁所裏,已經昏迷不醒。開始以為隻是一般性的昏迷,但脈搏卻越來越弱,可見不是一般的昏迷。事實上,這時她已經無可救藥。
是顱內出血!
她摔倒時,後腦勺剛好磕在牆角下水管的接口上,致使顱內出血。
醫生說,這種傷勢,除非是在北京上海的大醫院裏,有醫生及時做開顱手術,才可能有救。但這裏沒有這樣的人力和設備,人們眼睜睜看著她臉色越來越蒼白,脈搏越來越微弱,身體越來越安靜又變冷……所有人都企圖想阻止這種狀態,臨時采取一些可以想到的措施,手忙腳亂,結果均以無濟於事告終。這是大醫院的病,這裏的人連確診的常識都沒有,更不要說搶救了。事實上,包括顱內出血的傷勢也是事後才確診的。說來也怪,把人都磕死了,但黃依依的後腦勺既沒有磕破,也沒有磕出什麼包塊,隻是表皮有一點擦傷,有一點血絲而已,加上又埋在頭發叢裏,很難發現得了。它使人想到,好像黃依依的頭皮是鐵打的,顱內卻是豆腐做的。
一個為701破譯事業作出傑出貢獻的破譯天才就這樣離開了我們。
黃依依的死讓我們感到無比的震驚,無比的悲痛,無比的惋惜。我曾想,如果她的死是由於某個人的錯誤造成,那麼不管怎樣,我一定會把這個人撕成碎片,還要用腳在碎屍上發狠地踩踏,踩得它粉碎,踏得它血肉模糊。但似乎沒有這樣一個人,事實上那天上午,所有與她見過麵、打過交道的人,幾乎無一不有恩情於她,她們都把她當大首長一樣客氣地對待,殷勤地關照,小心翼翼地做手術,出事後又及時搶救,至於搶救技術上的遺憾,那是怪不得人的。如果一定要找一個怪罪的人,隻有院方領導,可以怪罪他們沒有及時把坐便器修好。想一想,黃依依為什麼會昏迷在廁所裏?因為她以前就有昏厥的毛病,加上剛做手術,身體很虛弱,蹲著上廁所對她是考驗,站起來時一下天昏地暗,人就摔倒了。
黃依依的死,無疑給我們的破譯事業帶來了難以想見的困難和壓力。自跟張國慶的關係公開後,人們當麵都愛喊她叫“天使”,背後經常在“天使”前麵加個定語—“有問題的”—“有問題的天使”。但說真的,在破譯密碼的事情上,她沒有一點問題,是真正的天使,是深悉密碼秘密的天使。在我看來,701曆史上的所有破譯員都捆綁在一起,都抵不過她一人。我是說能力,破譯密碼的能力和才情,至於貢獻,後來還是有超過她的。她畢竟就職的時間短,才兩年多,不到三年。不過,從某種角度講,她的貢獻也最大,因為由於她的出現,她神奇的表現,她留下的閃光的足印,讓701後來的破譯者都不敢妄自尊大,不敢怠慢,隻有咬緊牙關去搏殺。她有如一束神秘的劇烈強光,閃一下後消失了,光芒卻永久留在了後人的腦海裏,言談中,記憶裏,生生不息,廣為流傳,成了一支參天的標杆,激勵著後人往更高更遠的黑暗深處發奮撲去。
破譯密碼啊,就是在黑暗中掙紮啊,就是在死人身上聽心跳聲啊。
人死不能複活。黃依依的死卻讓張國慶和他前妻的婚姻複活了。說到這裏,我心裏的仇恨也複活了。我不想多談這兩個人,尤其是張國慶老婆—這個潑婦!這個天殺的!我簡直想把她撕成碎片!
告訴你吧,就是她,把黃依依害死的!
事情是這樣的:當時沒人想到黃依依的死會有凶手,我們都以為這是一起事故,所以沒開展任何調查。於是,這個天殺的潑婦輕鬆地逃脫了罪名,並幸福地過上了破鏡重圓的好日子。就這樣,過去一年又一年,到第三年秋天的時候,不知怎麼,家屬區裏突然冒出一種駭人聽聞的說法,說黃依依是被張國慶老婆害死的,有說是她利用職務之便偷偷地給黃依依打了一支毒針,有說是她躲在廁所裏用紗布把黃依依活活悶死的,也有說是用木棍打死的。總之,說法很多,行凶的方式五花八門,稀奇古怪,聽起來有點混亂和可笑。我聽了,基本上斷定是胡言亂語,因為黃依依和張國慶老婆的關係—情敵—大家都知道,這些說法不過是有人基於這種事實,想當然編造出來的。
但是一天下午,張國慶在樓道裏碰到我,神色慌張的樣子,像見了鬼,一下讓我有些疑慮。後來,我讓辦公室主任把張國慶叫來,叫來幹什麼,我心裏其實也沒個準。哪想到,張國慶一進我辦公室,就嚇得哭哭啼啼起來,可憐兮兮地哭訴道:
“安副院長,你把她抓起來吧,是她害死了黃依依……”
後來,我們審問那狗日的—張國慶老婆—才知道,那天黃依依進廁所時,她正蹲在裏麵,聽到有人進來,她還主動招呼了聲,外麵的黃依依也客氣地回應了。兩人雖然見過麵,也算認識,但聲音不熟悉,就這麼隨便招呼一下,不可能辨識對方。可以想象,如果黃依依當時聽出是她一定會拔腿就走。走掉了,就躲過了劫難。但這隻是一種假設,事實是黃依依沒走,於是,兩人狹路相逢……聽那狗日的潑婦說,當她上完廁所出來,看見外麵站的是黃依依,心裏頭直冒鬼火,嘴上就不幹不淨地罵了一句。黃依依沒有罵她,隻是叫她嘴巴放幹淨點,隨後便往廁所裏鑽。但她沒有就此罷休,還是站在門口,用身體把門擋住,繼續說一些難聽的話。
兩個人,客觀地說,黃依依是肇事者,對方是受害者,心裏窩著火,見麵罵幾句可以理解。所以,黃依依很克製,不回嘴,甚至閉了眼,任憑她胡說八道。罵夠了,她準備走了。聽那狗日的自己說,她在決定走時看見黃依依雙眼緊閉的樣子,心裏很想甩她兩巴掌,但想了想還是不敢,怕激化事態。她本想就這樣走掉,但動身時彈簧門推她的力度讓她想到,可以借門自動彈回去的力量打她一下,以解心頭之恨。於是,她特意把門拉到底,讓彈簧回力處於最大,然後她突然鬆手,門跟著就勁頭十足地彈回去。當時黃依依閉著眼,哪知道躲閃,被門撞了個正著,身體一下失去重心,往後倒去,後腦勺正好碰在下水管凸出的接口上……
那狗日的看黃依依被撞倒在地,感覺占了便宜,得意地走了,哪知道黃依依已經被她推落生死崖,生命正在飛速地往黑暗的盡頭滑去。同時,她自己也跌落懸崖,隻是在墜落的過程中,像僥幸被一棵樹鉤住,得以苟活三個年頭。為此,她又付出死不瞑目的代價:張國慶受牽連坐了牢,未成年的孩子由此變得無爹無娘,無依無靠。
人們都說,如果她不苟活這三年,事發當時就歸案自首,她可能不會被判死刑,張國慶更不會受牽連,那樣的話她孩子起碼還有個爹可以照顧。但這僅僅是假設,事實是她苟活了三年,事發後張國慶的形象已變得人不人鬼不鬼,雖然可以排除他作為元凶的嫌疑,卻不能排除他包庇凶手的嫌疑。這足以叫他去嚐嚐鐵窗的滋味。
張國慶是個可憐的人。
客觀地說,張國慶老婆也是個可憐蟲,隻是我無法可憐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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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我想再說一點與黃依依無關的題外話。我本不打算在這裏說,可我在前麵已經提到小雨,還是一並說了為好。幹我們這行,哪怕有巨大的悲傷和痛苦,也隻能默默藏隱在心底。但心裏梗著東西,總讓人難受,我已為小雨的事難受幾十年,現在想借機一吐為快,獲得一種輕鬆,一種解脫。
似乎一切是命中注定的,就在黃依依意外死亡後不久,鐵部長突然電令我立刻去北京見他。幹什麼?鐵部長沒在電話裏說,我也沒問。這是我們的紀律,上級沒說,你最好不問。見到鐵部長,擺在我麵前的是一個木質的黑色匣子!是什麼?你猜對了,一個骨灰盒。
可你絕對想不到,它竟然是小雨的骨灰盒!
這次是真的,不再是掩人耳目的“陰謀”。荒唐的是,小雨竟然真的是死於車禍!車禍的原因至今也沒有搞清楚,有說是天氣轉暖,路麵上到處是融化的雪水,很滑,小雨自己駕車不小心出了事。但更多的說法是,克格勃已經知道她真實身份,是他們一手炮製了車禍。其實,怎麼死是次要,關鍵是當時小雨的身份還沒有解密。
這就是說,即使她是自然死亡,也不能公布她的死訊,因為她已經早“死”了。
鐵部長要求我嚴格保密,把小雨的骨灰盒帶回去,悄悄地安葬。說真的,那時候我對從事的職業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憎恨與絕望。我憎恨的是它的殘酷無情,絕望的也是它的殘酷無情!後來,我回到701,在一個深夜,悄悄摸到樹林裏,把小雨的骨灰盒埋在黃依依的墓旁。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做,我隻感到她們兩人應該在一起。都是一條戰線的姐妹,沒什麼不合適的,更何況兩個都是寂寞的靈魂,在陰間有了伴,或許就不再寂寞了吧?
她們不再寂寞了,可我呢?還得孤獨地活下去。記得那天晚上,我默默流著淚,在黃依依和小雨的墳頭上坐了很久很久,一直到天亮。那時已是四五月間,樹木花草都披了新綠,鮮花盛開,各種花香和草氣在夜露中四溢彌漫,充滿勃勃生機。可我卻在這個春日裏聞見的全是死亡的氣息,一種類似於植物腐爛的氣息。坦率地說,此後的半生歲月,我都隻為我的職業活著,我沒了感情,沒了靈魂,我的感情和靈魂,都在那個春天裏徹底死了。
我在“死亡”中活到現在,不知道這是我的堅強,還是我的軟弱。不過現在我可以安心了,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幾年,就要去與小雨和黃依依做伴。有一種說法,不知你聽說過沒有,叫“天堂有路”。我理解這話的意思,我想,我的一切願望,一切愛,都可能隻有在天堂裏去實現。別人可能不相信有天堂,我相信。我雖然是個無神論者,可我依然相信有天堂。是安德羅讓我相信的。安德羅經常對我說,沒有天堂,人類怎麼活?人類的精神往哪裏去?就像我和小雨、黃依依一樣,如果不寄望天堂,我們該怎麼辦?該怎麼告慰別人,又告慰自己?
天堂有路,說得真好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