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知道,在一個無限的期限內,所有的人都會發生所有的事,但僅僅在一兩個月時間內應該發生多少事,那是我所不知道的。我覺得,如果我講的是一個故事,那麼它現在正在往叢林地帶進展,越來越像個複雜吊詭的驚險傳奇故事。
據說,穿著偽軍製服的我看上去英姿颯爽,嬌氣中透出陽剛氣,別有動人韻味。我是學表演的,擺弄幾個誘人的姿態是我的長項,在重慶培訓班上,學員都說我有一段標致性的性感腰身。那不是腰本身的魅力,而是步伐,是舉手投足的魅力。好色的男人會把我的這份魅力無限的放大,比如秦時光就是這樣的人,我從他看我的第一道目光中就知道他會成為我最早得手的獵物。事實就是如此,我隻陪他喝了二頓酒,就把他玩轉了。真的,不是我吹,絕對是我玩他,不是一般人想的,他沾了我什麼便宜。沒門,要沾我便宜,他的腦袋還沒長出來!秦時光是那種在日偽機構裏常見的廢物,草包,自私、虛榮、貪婪、膽小、窩囊,要玩轉他我易如反掌。我剛進保安局時,工作安排得不理想,在通信處當接線員,身邊全是一些沒情報資源的小姑娘、大嫂子,後來就是通過秦時光“幫助”,讓我成了盧胖子的香荸荸,當上他的大秘書。
這天下班前,我得到通知,讓我盡快交掉手頭工作,去給盧胖子當秘書。阿寬見了我,一定從我臉上讀到了喜悅,我剛上車坐定,就聽到他嘿嘿地在笑:“我怎麼看到一隻小喜雀鑽進了我的車,如實彙報,又有什麼大喜事。”我說:“你就好好想一想,該怎麼犒勞我。”他說:“你要怎麼犒勞,在下悉聽尊便。”心裏揣著這麼大個喜訊,我骨頭都鬆了。我說:“親我一下。”他說:“可以考慮,但為時過早。”我說:“你就是小心過度,親一下又怎麼了,現在不親,回家都不讓你親。”他一邊開車,一邊說:“作為你領導,我同意你的決定,但作為你愛人,我不同意。”
我說:“作為我的司機,你根本沒資格對我說這麼多廢話。”
他笑:“原來我跟你一樣,也有三種身份。”
我說:“作為我的司機,你現在應該保持沉默,作為我的領導,你現在應該表揚我,作為我的愛人,你應該馬上親我。”
他說:“作為南京的人,你是偽軍、漢奸;作為重慶的人,你是個滑頭,大敵當前,躲在山裏,人民不答應;作為延安的人,我願意跟你握個手。”他把手伸過來跟我握了握,催促道,“快說,有什麼喜訊讓我高興一下。”
我跟他說了,我當上了盧胖子的大秘書,他聽了喜出望外,居然真的把車停在路邊,要來親我,反而把我嚇著了。我說:“你瘋了!快走。”也許是當過演員的原因,接受了一些西方的生活觀念,高寬有時真的會在大白天親我,跟我那個……讓我覺得又刺激,又羞愧。我其實骨子裏是很傳統的一個人,阿寬身上倒有些浪漫東西,對詩情畫意的生活充滿向往。他經常跟我說,等革命成功了,他要帶我去遊山玩山,住世上最差的客棧,看世上最美的風景。
就在我被盧胖子“委以重任”的喜悅陶醉的同時,有人正在朝我伸黑手,就是反特處長李士武。這家夥是鬼子死心塌地的走狗,為人凶殘,嗅覺靈敏。保安局最稱職的人無疑是他,所以他也是我最想除掉的人。後來他被我栽髒,做了阿牛哥的替死鬼,真是大快我心。但現在,他還活得好好的,精神氣很足,手腳勤快,眼睛賊亮,嘴巴利索。他辦公室在我們辦公樓外麵,我們上下班都要從他辦公室前過,據說他經常立在百葉窗前偷窺過往的人。我上班第一天大概就被他關注到了,因為我經常穿高跟鞋,我們辦公樓前的路是石板路,哪怕是貓穿高跟鞋也會灑下一路鞋跟聲。我後來回想,這天我下班時他一定躲在窗後在偷看我,當時我就有這種預感,隻是他沒想到他已經嗅見了我什麼。我以為他偷看我隻是好色,沒想到他已經懷疑上我了。
以下是金深水第二天早上告訴我的——
昨天晚上我沒回家吃飯,因為革老約我有事。食堂裏人來人往,打飯的窗口排著小隊。我來得比較早,已經打好飯,坐在一個偏僻的角落獨自吃起來。李士武進來後,我一邊吃飯一邊觀察他的動靜。我知道他最近肯定在查殺白專家的凶手,所以一直在留意他。他先是和你們孫處長(通信處)嘀嘀咕咕一番,然後走進盧局長的包廂裏。我想他可能要跟盧說什麼,便有意換了個位置,正好是可以聽到他們說話的一個座位。李士武一坐下就嬉笑著說:“盧局長,聽說你要換秘書了?”盧問:“你聽誰說的?”李不回答,直接說:“這個人不合適,請你慎重考慮一下。”盧再問:“你說誰?”李說:“林嬰嬰,你的下一任秘書。”盧說:“她怎麼了?”李說:“不瞞你說,這兩天我一直在留意她,發現她生活奢侈,連上下班都有豪華轎車接送,那可是連局長你都無法享受的待遇。你想,有這樣條件的一個人,她完全可以不用工作,或者幹一些其他輕鬆安全的職業,為什麼非要到我們這樣事務繁重的保安局來?”
盧問:“還有什麼?”
李答:“她來的不是時候。”
盧問:“什麼意思?”
李答:“她來了不久,白先生被殺。”
盧問:“殺白的凶手不是被你抓了?”
李答:“不排除還有同謀,她可能就是同謀……”
我心裏不禁緊縮一下,眼睛盯著碗中的飯,嘴裏卻停止了咀嚼,耳朵如同身外一根天線,極力捕捉那邊傳來的聲音,我害怕這兩個人的對話聲會在這個時候突然消失。好在,盡管聲音偏低,但還是不斷地傳過來。
盧說:“可能,可能,你說的可能有道理,也可能沒道理。你這叫什麼,懷疑?猜測?還是什麼?說出去讓人笑掉牙。調令已經下了,我不能以這些子虛烏有的東西來推翻一個紅頭文件。話說回來,如果她真有什麼問題,我把她弄到身邊,可以麻痹她,對你調查是有好處的,同時也便於我進一步了解她。”
02
第二天早上,我剛進單位大門,便看見金深水在閱報欄前站著,見了我示意我過去。我過去跟他寒暄後也佯裝看報,一邊聽他說了這些。我看他腳下丟了好幾個煙頭,想必他為了向我報警已經在這裏等候好久,讓我心生感激。我說:“謝謝你,這對我確實很重要,看來我得好好琢磨一下,怎麼來應對李士武可能對我的跟蹤和盤問。”他說:“瞧你說的,有什麼好謝的,我們是一隻手的手心手背,你的安全也是我的安全。”
金深水是個很樸實的人,說話也很樸實。我開始認識他時有點不大喜歡他,覺得他做事過於謹慎,沒有闖勁和魄力,但後來漸漸發現,他的謹慎不是膽小,而是多年一個人在敵區、因為孤立無援而養成的習慣——隻有謹慎才是他的戰友。他在單位不愛說話,但待人友善,人緣關係不錯。尤其是盧胖子,把他視為知己,為我們工作贏得了不少便利。當然,對我最有用的是靜子小姐,這個以後再說吧。
李士武盯上我,我必須甩掉他。在保安局,我覺得最難對付的人就是他。如果說秦時光是個草包,我玩得轉,他不是,這個人有野心,有能力,而且詭計多端,心裏有股子狠勁。不過我運氣真是不錯,他後來居然自掘墳墓,搞了個周大山出來。周大山是什麼人?一個鄉下獵人,被李士武搞成槍殺白大怡的神槍手抓捕歸案,向野夫去交差。如果說別人不知道,我怎麼可能不知道?殺白大怡的槍手是阿牛哥,我親自安排的。李士武急於想結案表功,玩調包計,偷梁換柱,真正是撞到我槍口上。後來,我成功策劃一件事,讓李士武成了重慶叛賊,死在阿牛哥的神槍下,這樣我在保安局的日子就越發好過了。總的說,我在保安局做臥底期間,重慶交給我的任務我都輕而易舉地完成了,因為我背後有靠山啊,有阿寬、阿牛哥那麼多人在替我坐陣、出征,我幾乎成了個神人,三頭六臂,耳聽八方,上天入地,無所不能,讓金深水和革老對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如果說我工作上有什麼壓力,那都是因為阿寬給我下達的任務,比如讓我打入天皇幼兒園,比如讓我發展金深水,這兩件事確實一度讓我壓力很大。
是李士武被阿牛哥幹掉後的一個星期天早上,阿寬開車帶我出去。車子沒有遲疑地一路直奔,上了紫金山。時令入秋,天高氣爽,沿路風景秀麗。我已經好久沒有出城,一上山心情豁然開朗。我搖下車窗,大口大口呼吸著山中清新的空氣,精神振奮。山路彎彎,人跡稀有。我問阿寬:“你要帶我去爬山嗎?”他一本正經地說:“不,我要去碰碰運氣,找一條路,帶你去過世外桃園的日子。”完全是在說胡話,可又那麼一本正經,我被他弄湖塗了,一時無語。他接著說:“聽說山裏有一條秘密小徑,一年中隻有一個時辰現形,現了形你一路往前走,就能走到天上去。”
我知道他在逗我,也逗他:“我相信你運氣一定好,一定能找到這條路。不過嘛——,歸根到底,你的運氣隻有一天期限,過了今天,你還得重歸山下,過人間日子。”他歎口氣說:“是人間的日子就好了,每天血雨腥風,生死兩茫茫,簡直是地獄的日子。”我說:“我覺得隻要跟你在一起,就是在過天上的日子。”他說:“我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為自己的安全擔憂過。”說得我汗毛都立起來,以為他遇到了什麼威脅。
我問:“你怎麼了,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他說:“我很好,什麼事也沒有,我就是擔心你的安全。”
我說:“那你就別操心了,我好得很,現在惟一對我有威脅的人也死了,軍統那邊簡直都把我當齊天大聖,能用天兵打仗。”
他說:“我就擔心阿牛這麼頻繁出動,給敵人留下把柄。”
我說:“沒有,阿牛哥還是很謹慎的,他從後窗進出,神不知鬼不覺。誰能想得到,一個癱子能飛上屋頂去,阿牛哥真的掩護得很好。”
他說:“你注意到阿牛對麵的書店了嗎?”
我說:“怎麼了?”
他說:“金深水經常去哪裏?”
我說:“那裏麵真正睡了個癱子,是金深水以前的部下。”
他說:“我懷疑不僅僅於此,那女的可能是金深水的聯絡員。”
我覺得這也有可能。我說:“是又怎麼了?金深水現在對我好得很,他老婆孩子都是被鬼子殺死的,他對敵人的恨不亞於我,絕對值得我們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