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如果他知道你是我們的人,他還會信任你嗎?”
我說:“我也不會讓他知道的。”
前麵出現一個岔路口,一條是上山的小道,一條還是緩坡,是大路。我們的車子拐入小道,往一個山坳裏開去,兩邊山坡上是清一色的楓樹,風吹來,楓葉齊動,颯颯有聲。我欣賞著,禁不住發出感歎:“阿寬,你看,多美啊,這難道就是你說的上天的小路?”他像沒聽見我說的,專心開著車。突然,他踩住刹車,車子就停在路中央,他回過頭來,煞有介事地問我:“你覺得有沒有可能把金深水發展成我們的同誌?”
“你說什麼?”我沒想到他會突然問這個,以為聽錯了,反問他。
“我是說金深水,”他沉吟道,“他有沒有可能做我們的同誌?你覺得。”
我心情突然變得煩躁,瞪他一眼說:“你不是說要我帶去天上嗎?我以為你帶我出來是來看風景的,怎麼又扯這些事,煩不煩?”
他笑道:“煩,我確實挺讓人煩的,說這些煞風景的話。不過,更煩的事情我還沒說呢?”
我說:“最好改天說。”
他說:“今天上山來就是要說這些事。”他開了車,一邊對我指指前麵山坡上的一棟房子說,“我們已經到了,就那棟房子,不錯吧。”
我問:“這是哪裏?”
他說:“猜猜看,裏麵有你最想見的人。”
我馬上猜到是二哥。
果然,車子剛停在院門前,還沒有等阿寬按喇叭,帶滑輪的大鐵門嘩啦啦的打開了,開門的人是一個精瘦的老頭,六十多歲,佝僂著腰,手上拎著旱煙袋,見了高寬,擠滿皺紋的臉上綻出一堆笑容。在他背後,一個穿著白西裝的人,一手舉著紅煙鬥,笑容可掬,朝我們車子衝上來。車子停在一邊,他追到一邊,給我打開車門,什麼話不說,隻衝我笑,目不轉睛,目光親密、曖昧,搞得我有點不好意思。
“你好。”我埋下頭說。
“你也好啊。”他說,“不認識我嗎?我可認得你哦,小妹。”
是二哥!我驚叫一聲,撲到他懷裏。
03
這是我到南京後第一次見到二哥,他真是當大老板了,整天在大洋上漂,幾次說要回來,結果又去了另一個國家。這一次他以香港為基地,為了給新四軍采購藥,把南洋五國跑了個遍,帶回來了好多國內根本買不到的藥。他公司總部設在上海外灘,花旗銀行的樓上,今年三月,為方便跟新四軍聯絡,上麵要求他在南京開設分公司。他在最鬧熱的新街口租了華南飯店一層樓,設立分部,有四十多個員工,主要做軍火和藥材生意,周佛海、陳公博都是他的座上客,包括野夫機關長也多次與他把酒敘事。二哥在日本留過學,日語說得很溜,可以用日語背唐詩宋詞。組織上正是考慮到這點,安排他到南京來開分公司,爭取與日本高層接上頭。他公司的開業慶曲儀式就安排在熹園,野夫等不少日本軍政要員都去捧場。像盧胖子、俞猴子這樣偽軍頭目,二哥後來都認識,可以隨時喊他們出來吃飯。
我驚詫二哥的長相怎麼變了。真的變了,不是阿寬的那種變。阿寬是靠化妝變的,而二哥我覺得是臉形變了,甚至連膚色都變了,變白了,嫩了。我說:“你不會是整過形了吧?”二哥對我低下頭,扒開頭發讓我看。我看到一條長長的疤痕。我說:“你真整過形了?”二哥說:“如果你一年前看到我,會被我猙獰的麵容嚇壞的。”
原來我去重慶不久,二哥遭過一次劫難,他晚上回家,在街上好好走著,突然從黑暗中殺出兩個持刀歹徒朝他猛砍,砍了數刀,肚皮被砍破,頭頂和臉上各挨了一刀,要不是搶救及時,必死無疑。幸虧事發在英租界,歹徒砍人的動靜驚動了一個印度巡捕,及時把二哥送到醫院,才大難不死,留了一條命。但是臉被砍破了,額頭上的皮被砍開,耷拉著,幾乎可以揭下來。歹徒是黑社會的人,拿錢幹活,真正的凶犯是二哥生意上的對手,一個開典當行的老板,二哥的生意把他做跨了,他懷恨在心,便起了殺心。
要是以往,大難不死的二哥一定會瘋狂複仇,但這一次二哥認栽了,因為他心裏已經有了理想,他有更大的事要做。他不但吞下痛和恥辱,還主動關了典當鋪,不想跟對方再有糾纏。他每天舉著一張破臉忍辱負重,四方奔波,尋找新的商機。阿寬說,那件事說明二哥已經成熟,可以幹大事了。二哥後來跟我說,是父親救了他,他被砍倒在地時,清楚地看見父親從天外飛來,把他翻過身來,讓他仰天躺著,讓他捂住肚子,掐住肝髒,以免失血過多。然後他又看見父親跑去叫來巡捕,把他送到醫院。從那以後父親常出現在二哥麵前,要他忘掉一切,重新開始新的生活。二哥說得活靈活現,父親的音容笑貌真真切切,父親的訓詞真真實實,好像父親真的回到他身邊,和他朝夕相處。但我想這是不可能的,這不過是他心裏的另一個自己,這個人以父親的名義在不斷地教訓他、指導他,讓他摒棄雜念,讓他放棄複仇,讓他變成一個能忍痛的大丈夫,一個胸懷大誌的革命者。
我看過二哥傷愈初期的照片,確實很可怖,大半個額頭的皮像一塊破布遮著一樣,皺褶四起,顏色呈暗紅,像血隨時要迸出來。從這樣一張臉,變成現在這張臉,是不可思議的,但二哥就是遇到了這樣的神醫。二哥說,這又是父親給他安排的,是父親幫他把神醫召喚來的。去年年關前,他坐海輪從上海去香港,在船上遇到一個猶太老頭,胖得像英國首相邱吉爾,走路蹣蹣跚跚,卻有一雙天賜的神手。他主動找到二哥,說可以給他恢複容貌。二哥不相信,對方說你們中國人就是相信巫婆,不相信科學。一路上他對二哥說了一大堆道理和例子,證明自己非凡的醫術。
下船後,二哥跟他走了,他在香港有一家私人診所。走進診所時,二哥又後悔跟他來了,因為所謂的診所隻不過是一間用樓道過廳隔出來的臨時小房間,而且很顯然,他本人就寄宿在此。這裏既沒有手術台,也沒有複雜的儀器設備,所有設備隻有十幾把長短、大小不一的不修鋼剃刀、剪子、鎳子、鋏子、彎錐等,都包在一隻髒乎乎的布袋裏,像鄉下獸醫一樣。當時二哥覺得是遇到騙子了,想掉頭就走,但突然父親又冒出來,對他說了一句話又把他留下了。父親說:“這是男人的手術,你是怕痛吧?男人怕痛還做什麼男人,幹脆早點到我這兒來做鬼吧。”
二哥說,他就這麼留下了,付了訂金,約好時間來做手術。做手術的頭天晚上,老頭帶他去洗桑拿,老頭讓他一次次進出蒸房,蒸了幾乎一夜,二哥說最後他覺得自己都被蒸熟了。然後他們回到診所,手術就開始了,沒有麻藥,沒有副手,沒有無影燈,隻有一隻冰箱和一塊海綿,他咬著海綿,痛到昏過去為止。二哥說手術持續了五個多小時,他昏過去時真正的手術還沒有開始,隻是剛從他大腿根部揭下一層皮,保存在僅有的設備裏——冰箱。二哥說,他昏過去前又聽到父親在對他說:“睡吧,你死不了的,有我和你媽保佑著……”
不說則罷,當二哥跟我說了這些後,我反而不相信他說的,太荒唐了!感覺和理智告訴我,這不是我的二哥,我不相信他說的。二哥說:“我無法把自己變回去,但真的假不了,我願意接受你的考證。”說著爽朗大笑。
我說:“我覺得你聲音也變了。”
他說:“其實沒變,隻是你不相信我是你二哥,就覺得變了。”
我想考考他,問問家裏人的情況、發生過的事。可以問的很多,但我隻問了小弟的情況,看他對答如流且無一差錯,就不想問了。倒不是被他說服了,而是我想,如果這是個陰謀,很顯然,阿寬是合謀者之一,阿牛哥必然也是之一。家裏的事,我知道的,哪一件阿牛哥不知道?作為父親的義子和保鏢,家裏隻有阿牛哥知道而我不知道的事,沒有我知他不知的。就是說,有阿牛哥幫他,我這樣考他,肯定是考不倒他的。我能問什麼呢?我能問的,阿牛哥都會告訴他。有一陣子,我真的有種衝動,希望扒下他褲子,看看他大腿根部那塊被揭植到臉上的皮。
當然,我沒有。不好意思是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我也希望他真是我的二哥。希望!哈,我忽然覺得我的生活太離奇、太那個……吊詭了,連二哥是真是假都成了個問題。這個日子注定要在我的記憶中烙下“疤痕”,像一根繩上的結,常常需要我去解。
話說回來,這天似乎就是專門給我“打結”的日子,與後麵出現的“結”相比,這還是“小巫”。這個結,說到底不解也沒關係,因為它隻屬於我的情感、我的生活,而此時的我,情感和生活都是可以被切割掉的。不是有首詩是這麼說的:
生命誠可貴,
愛情價更高;
若為自由故,
兩者皆可拋。
這天,我真是想起了這首詩,它似乎是某種象征,某種暗示:我這一生將為解開“革命的結”,為“自由之故”,失去包括生命在內的所有一切。
04
就是這天,在這山中清新的空氣中,在一片綠意濃濃的楓樹林中,在後院休閑的六角亭子裏,阿寬和二哥分別向我介紹了天皇幼兒園驚人的秘密和可怖的罪惡。最先獲悉此情的無疑是我“可疑的”二哥,他到南京開設分部後,不時與日本高層有些接觸,正是在這些接觸中,他偶然聽說了此事。
二哥說:“鬼子把這次行動命名為春蕾行動,決不是小打小鬧,是準備大幹一番的,可到底有多少人在裏麵幹、具體幹到什麼程度,我一無所知,因為我根本進不了那幼兒園。那地方比秘密的集中營還要難進,我想這就是問題所在,一定程度說明春蕾行動,確有其事。”
阿寬說:“我是今年五月份把這個情況報給延安的,黨中央高度重視這件事,指示我一定要盡快查清事實,若確有其事,要求我親赴南京,全力實施反擊行動。我就這樣六月底帶人到這兒,開始組織實施春曉行動。”
我問:“你要求我來南京也是為了這事?”
他說:“是,我們的行動起色不大,我們需要更多的人,尤其是像你這樣年輕、有知識的女性。”
我問:“為什麼?”
二哥說:“因為幼兒園園長就是一個年輕的女性。”
我說:“她叫靜子,金深水現在就在拖搭她,革老想讓他把她攻下來,因為她是野夫的外甥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