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校雜記之二
幹校的生活單調、乏味,所幸養了幾隻動物,給人們帶來不少歡樂。
常言道“狗攆鴨子呱呱叫”。我所在的連,並未養鴨,盡管那兒並不缺水,小河裏有的是小魚、小蝦、螺絲這些鴨子愛吃的美味,也許是缺少鹹寧五七幹校陳白塵先生那樣的養鴨高手。不過,我們連養了一隻又高又大的鵝。它全身羽毛潔白如雪,聲音洪亮。它的親密夥伴是一隻塊頭比它小多了的黃狗。白天,黃狗經常與它嬉鬧,攆得它嘎嘎叫著,張開翅膀,在打穀場上飛跑。這時,一隻瘦骨伶仃的母山羊,總是靜靜地蹲在打穀場邊,默默地注視著;它始終眯縫著雙眼,麵無表情,儼然是一位大智若愚的女哲學家,在思考著什麼。它有時也咩咩地叫上兩聲,誰也不知道它對眼前狗、鵝的鬧劇是批評還是表揚。“秋盡江南草木凋”後,天色黑得很早。入夜,海風陣陣,熄燈後的幹校,在蘇北平原上顯得分外的寧靜而又孤寂。在黑暗中,有一支奇突的隊伍走來了:黃狗領頭,母羊居中,白鵝隨後,在幹校的房前屋後,巡邏著,一圈又一圈;狗並不叫喚,母羊偶爾輕輕地叫兩聲,或許是感歎,或許是撫慰同伴。白鵝雖然默默無語,但它的寬大的腳掌落地,發出重重的叭嗒、叭嗒的聲響……除了風雨交加的夜晚,這支小小的動物巡邏隊,總是這樣走著,走著,直到黎明前才散去。誰是這支巡邏隊的組織者,或是教練根本沒有。那麼,這:位無聲的朋友中,誰是發起者或組織者?可惜“問天天無語”,永遠成了謎。在和煦的陽光下,在萬籟俱寂的黑夜裏,這三位動物朋友,給幹校人帶來多少溫馨、慰藉!孤獨的我,每當看到這幾位異類朋友的身影,聽到它們的叫聲,一陣暖流便湧上心頭,深感它們比我的那些人性迷失的同類,不知要真誠、善良多少倍!
更使我難以忘懷的,是那隻有著特殊身世的牛。1946年夏天,“土改”運動中,有戶地主把家中的幾條牛趕到海灘上,然後逃亡到上海。這些牛在雜草叢生的海灘上櫛風沐雨,迎霜鬥雪,一代又一代地繁衍,由家養牛還原為野牛,脾氣火燥,凶狠好鬥,奔跑速度甚快。有一天,體育學院的幾位年輕教師發現了它們,逮住一隻小公牛,經過精心馴養,一年後,居然能夠拉著牛車幹活了。但是,它畢竟野性難改,眼神中總是流露著不肯就範的異樣光芒。我就吃過它兩次虧。一次,我與老實、厚道的王承禮先生,趕著裝滿蘆葦的牛車,在被一些人歌頌為“五七大道閃金光”、然而我從未感到金光在何處的千校大路上,慢騰騰的走著,經過下坡路一座小水泥橋時,這頭牛也許是想到了《老子》的《發昏章第十》,忽然狂奔起來,我拚命拉緊韁繩,但毫無用處,牛車很快失去重心,一下子栽到河裏!我與老王大驚失色,從水中爬起來一看,牛正在水中掙紮,它的眼神異常驚恐。我趕緊解開轡頭,費了好大勁,才小心翼翼地把它牽上岸。它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疲憊不堪。幸好它沒有跌傷,若是殘疾了,我是難逃幹係的。我與承禮兄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蘆葦和牛車搬上岸,等重新套起牛車,已是傍晚。蕭瑟秋風,陣陣吹來,筋疲力盡的我,遙看落日,這才真正體會什麼叫“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不久,我駕著牛車去大田裏拉割下的晚稻。想不到裝好車,它卻抬著頭,注視著東方,一動不動,不管我如何吆喝、叱責,它就是紋絲不動。一位五七戰士見了,大怒,拿起我手中的皮鞭,在它身上猛抽,它仍然不肯挪動半步;一位副連長見狀,說此牛豈有此理,操起扁擔在它的屁股上狠打了幾下,它仍舊是我行我素!無可奈何,我隻好奉命給它解開轡頭,把它牽回牛棚。走在路上,我注意到它仍不時看著東方。莫非是它看見了海灘上的同類,想起了自由自在的往昔,因此用拒絕駕車的方式,在向人們抗議,還它以自由?看來,向往自由,不僅是人類的本性,又何嚐不是動物的本性?可悲的是,在現實生活中,人與動物的這種本性,常常被扼殺、扭曲,五七幹校的存在就足以表明這一點,真是莫大的悲哀。
此後不到兩年時間,這些動物一個個都下場悲慘:山羊被宰,剖開肚子後,才發現它己是“身懷六甲”,許多人奇怪附近沒有公羊,它是和誰“戀愛”並“暗結珠胎”的,總不會是外星人所為吧?白鵝成了盤中佳肴;黃狗遭到同樣命運;那隻眷戀海灘的牛,被賣到遠方。它們在被宰、被牽走時,肯定風雨如晦,哀鳴不已。今天,當我臨窗走筆,想起二十多年前曾一度與我風雨同舟的這幾位異類朋友,不禁擲筆長籲,我為你們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