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92.難忘“廟”門燈火時(1 / 1)

常言道,“野人懷土”。作為一個在野的普通百姓,我常常懷念舊居“土地廟”。尤其在夜深人靜,當我在書齋裏寫作感到疲倦,茗碗在手,聽著《二泉映月》、《高山流水》之類民族音樂,看爐煙飄渺,思緒便飛向遠方,飛向昨天,仿佛又置身在“土地廟”晨昏月夕……

我是1979年春節剛過,從上海調到北京,來中國社科院曆史所工作的。單位住房緊張,人滿為患。我隻好與同事席康元兄及近日剛不幸去世的翻譯家鄒如山兄,擠在一間辦公室裏,晚上支起床,就算是寢室了。席兄心寬體胖,躺下不到一分鍾,便鼾聲大作,似隆隆巨雷,從天際排山倒海而來,而且如同一直處於交響樂的高潮,震撼人心,卻聽不到樂曲低回,雲淡風輕時。住了一陣,我實在不堪忍受,隻好采取“惹不起,躲得起”,搬到樓下地震時匆忙蓋的值班室裏居住。

這是約十平方米的鬥室,夾在兩棵高大的白楊樹下,外形很像鄉下的“土地廟”,故所內同事皆以“土地廟”稱之。

我清楚地記得,當我頭一晚下榻此“廟”,路人看到“廟”中開著燈,開玩笑說:“咦,‘廟’裏有神了!不知誰是‘土地爺’?”後來他們知道我躲進“小廟”成一統,又開玩笑說:“還不快點將‘土地婆’請來共享人間煙火?”

雖說當時“廟”中並無“土地婆”,但我並不寂寞。所內所外的文友,來“廟”看我,說古道今,衡文角藝者,大有人在。最令人難忘的是宋史學者吳泰,中外關係史學者馬雍,他倆分別住在所內的簡易平房和辦公室內,閑時常來串“廟”,無所不談,馬雍兄更是知識淵博,見多識廣,聲音宏亮,滔滔不絕,不知疲倦。此時,我的老學長、患難之交、玄奘和唐律專家楊廷福教授,正客居中華書局,參加《大唐西域記》的校注,不時來看我,並小酌數杯;有時詩人江辛眉兄也同來聚談。獨學無朋則不樂。這些學侶的來訪,確實使小“廟”生輝,我的心智倍受啟迪。我曾對朋友們笑說:“廟”不在大,有神則靈,群賢畢至,其樂莫名。但是,曾幾何時,在80年代前期,吳泰、馬雍、楊廷福三位先生,先後病逝。吳泰比我小兩歲,馬雍比我稍大,廷福兄也不過剛過六十。“忍看朋輩成新鬼”,回想起與他們在“廟”中度過的歡樂時光,無邊的思念、不盡的惆悵,時時向我襲來。馬雍去世時,我也正在病中,未能去送別,隻是托人捎去我的挽聯,略寄哀思,至今仍深感遺憾。吳泰的遺體告別儀式上,我傷感至極,痛哭失聲,從此以後,我不再願意參加比我年輕的亡友追悼會了。至於廷福兄,在他病危期間,我趕往上海去探視,兩人執手大慟,真是不堪回首……

後來,因基建需要,所裏下令拆掉“土地廟”,已故科研處長鍾允之同誌,還對我開玩笑說:“將來我們重建‘土地廟’來紀念你。”拆“廟”前夕,弟子周勤小姐,剛好來京開會,替我拍了一張照片,如今成為小“廟”的珍貴紀念了。

是的,“土地廟”永遠在地麵上消失了,但永遠不會在我的心中消失。我的第一本雜文集叫《“土地廟”隨筆》,就是明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