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了一套《雜談與漫畫叢書》,其中有老漫畫家方成的文、畫《畫外文談》,讀來喜不自勝。方成在“自序”中說:“雜文和漫畫,兩者一文一畫,性異而誌同,體型又一般大小,怎麼看都更像是情人一對。我曾為不少雜文配過漫畫,好幾位雜文名家出書也要我畫漫畫作陪,以聯袂麵世而後快,可見雜文和漫畫兩者都有相思之苦。”語調幽默,讀來令人忍俊不禁。但是,切勿將此誤作俏皮話,透過閃爍著睿智火花的背後,方成分明道出了雜文、漫畫創作的神髓。
很難設想,一個有成就的漫畫家,沒有雜文頭腦宇宙之大,蒼蠅之微,飲食男女,滄海桑田,政風世風,阿Q團圓……無不在他的視線中,解剖刀下。隻是漫畫家的解剖刀是辛辣、幽默的漫畫,雜文家的解剖刀是辛辣、幽默的短文。惟其如此,某些傑出的漫畫家——已故的如豐子愷、葉淺予、張光宇,都是寫雜文的好手,或者說文字中洋溢著雜文氣息;今人如丁聰、方成、韓羽、黃永厚,也莫不如此。方成的《畫外文談》,收有短文八十篇,我以為大部分都是很好的雜文,《一種公家事》、《中國特色的高消費》、《活菩薩》、《竇爾墩賣瓜》、《畫上帝》、《探雷》、《文革的自由》、《洋衣炮彈》、《武大郎開店》等,一看題目,就讓人感到,非雜文高手,怎麼能想出這樣絕妙的話題?至於優秀雜文家筆下的深邃、幽默,對於方成來說,用一句俗極了的民諺來形容,那就是:鼻涕淌到嘴裏——挺順溜。他在《求財》一文中,列舉現實生活、特別是政治文化領域中種種迷信現象後,筆鋒一轉,寫道:“現在不知是否還有人相信,沒有健全的民主會有健全的法製和有效的民主監督,也能建成社會主義社會。”這難道不是對危害甚大的特種迷信的一針見血之論嗎?我想,即使執雜文牛耳的嚴秀老爺子、牧惠老兄,見此也會擊節者再的。至於幽默,方成更是拿手好戲。在《城市美化師》一文中,他開頭第一句是:“越來越不愛當老頭兒了,可又不得不當!”真是一露頭,就有彩頭。然後寫自己因年邁,記性差,出門購物,隻得先寫在紙條上,上街後,“這張小紙條就會告訴我缺的是什麼,是要買的。”可是,他走進商店,常見到處貼著標語,上麵寫著“文明經商”,“禮貌待客”,“百拿不厭”等等,“但是也常見到的卻是冰冷的如霜的麵孔,待理不理的態度。有的商店雖然沒貼什麼標語,售貨員服務態度卻比那貼標語的強得多。由此使我聯想到我那張購物小紙條,也是缺什麼寫什麼的。”這最後兩行字,信手反撥,可用一字評曰:妙!雖然據金庸說,這樣的評法,隻有“小學生水平”,而在比我年長近二十歲的方成夫子麵前,我倒是心甘情願當小學生的。
幽默、開朗的方成,有沒有悲涼、無奈的時候呢?當然也有。譬如,我就聽他說過,最近,有人整了他的一份材料,在國內到處散發。這固然無損他的一根毫毛,但他對“文化大革命”結束已二十多年,仍有人念念不忘“四人幫”的看家本領整黑材料,不能不感到悲涼。這還是小焉矣哉,最發人深思的是,廣東的老漫畫家廖冰兄很久沒再畫了,說:“漫畫沒用!”方成聞之也喟然歎曰:“漫畫作為社會評議,一幅畫一用再用,對所評問題毫無效果,吋見沒起作用。”其實,這樣的悲涼、無奈,何嚐不是雜文家的內心獨白?即以不才而論,坦白地說,也常作此歎,更每有好友相勸曰:“你就當你的史學家不是蠻好嘛,何必冒風險再去當雜文家?貪官汙吏才不看雜文呢!”近日我發表抨擊皇帝意識、皇權主義思想殘餘的雜文《另一種“掃黃”》後,連我們家的老婆子看了都說:“你膽子夠大的!有啥用?”但是,無論是漫畫家,還是雜文家,依然筆耕不輟。何以故?因為他們摯愛祖國、人民,如果用大詩人聞捷的名句“像白雲眷戀藍天,像月光迷戀海洋”來形容漫畫家、雜文家的這種深情,是再真切不過的。止是源於對祖國、人民的苦相思一般的愛,才會驅使他們“位卑未敢忘憂國”,對寄生在國家肌體上的大、小毒瘤,對國民性深處的潰瘍,反複針砭,癡心不改——盡管前進的道路上有險灘、急流,甚至有地雷,但無論是方成,還是別的同道,又有誰畏縮不前呢?我以為,這正是漫畫家、雜文家的人格魅力所在。在一次雜文家的便宴上,著名雜文家邵燕祥兄對我們說:“文藝界常常你踩我,我踩你,隻有雜文家是互相關照的。”誠哉斯言。當時,丁聰、方成也在座。他們是具止:的雜文家(按:當然不包括賣狗懸羊者)的好友,不僅事業上合作,而且久不見麵,就會如此“苦相思”的。事實上,雜文家陳四益與丁聰合作已逾十年,人稱“黃金搭檔”:雜文家舒展的文章,每有方成插圖;我與漫畫家葉春暘也已愉快地合作了三年。
貴在苦相思!願漫畫家、雜文家這對好兄弟(我相信“左”的年代“難兄難弟”史,斷難重演),永遠齊頭並進。作為後學,我更衷心祝福方成老而彌堅,幽出更多的漫畫,寫出更多的雜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