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批判之企圖(1 / 3)

在根柢上,這本書中的問題,乃是第一底等級和趣味的問題:甚而那是至深的個人的問題,這可用以紀念這書所產生的時代,即一八七〇——一八七一年時普戰爭的收場時代。當華爾特戰陣的炮聲震動了全歐洲,未來的這本著作的作者,一個冥想者和謎之愛好者,安居於阿爾卑斯山的一角,結果,他被擾亂了,但同時也不介意;他將他的冥想寫在希臘人身上,——這奇異而艱難的著作的核心,那就是後來這篇序言所專論了的。

幾個星期之後,他在麥次的牆壁下,仍然想著關於希臘人和希臘藝術的確然的“歡欣”這個問題,最後在最平靜的一月,和平條約已在凡爾賽宮 討論了,他自己也得到了一種和平,由戰地帶來的疾病也漸漸痊愈他決心來從事於“悲劇從音樂之精神產生”的著作。

音樂?音樂——與悲劇?希臘人與悲劇的音樂?希臘人與悲觀主義之藝術品?真的麼,希臘人是自來所沒有的健全,美,猜嫉,樂生的民族麼?希臘人需要悲劇麼?是呀,需要藝術麼?肯定的藝術,便是希臘人的藝術麼?

因此我們可以想想那些從生存之評價引出來的大問題。悲觀主義必然地是衰微的,是毀滅,是失敗,是耗憊,是無能的天性之表征麼?在印度人中也如同在我們“現代”人,和歐洲人中一樣麼?

有著一種力之悲觀主義麼?在生存中有著愛艱難,愛驚怖,愛罪惡,愛疑問這種睿知的偏愛麼,——有著這種傾向麼,這種傾向乃是幸福之結果,是充沛的健全之結果,是生存之充裕和全完?或者過盛的豐裕,也可以有痛苦麼?迷人的銳眼的勇敢渴慕著恐怖如同渴慕著敵人,有價值的敵人,要以反抗敵人來衡量了自己的力量麼?要從敵人來學習了恐懼之意義麼?

對於最強最勇敢的時代的希臘人,悲劇神話的意義是甚麼呢?德阿尼西斯的崇宏現象是甚麼呢?產生德阿尼西斯,產生悲劇的是甚麼呢?還有悲劇死於甚麼?死於蘇格拉底的倫理,死於理論家之辯難的自是和歡喜麼?蘇格拉底學派不是頹廢,是逃避,是疾病,是散漫崩解的天性之表征麼?後期希臘思想之希臘的狂歡不僅僅是一種回光反照麼?伊比鳩魯 之反對悲觀主義不僅僅是受苦者的一種準備麼?

科學之自身,作為一種生命之象征,所有科學的真實的意義是甚麼呢?所有科學都為甚麼?科學思想或者僅是悲觀主義之一種恐懼和一種逃避麼?對於真理的一種精巧的防衛麼?倫理底地說來,那不是如同虛偽和怯懦一樣麼?非倫理底地說來,是一種裝作麼?啊,格拉底,蘇格拉底,或者這就是你的秘密麼?啊神秘的譏嘲者,或者這便是你的譏嘲麼?

此後我開始要討論的問題,乃是恐怖而危險的一個帶角的問題,但不必是一匹牛,總之乃是一個新的問題。現在我可以說那是科學自身的問題,——科學第一次成為問題了?但這本書我的青年氣韻和懷疑的發泄,——何等不可能的一本書,這是一個青年的勞作的結果這是如何地不相稱。

僅僅從不成熟的早期的個人經驗,寫成這入門的一本著作,從藝術觀點看來(因為科學問題不能在科學基礎上去認識),或者那是為藝術家而寫的著作(即藝術家的例外的一類,自己必須尋覓但不必用心尋覓的藝術家),有著藝術家所有的分析和自省,充滿了心理學的發見和藝術家的秘密,在那背景上,有著一種藝術家的形而上學,一種青年人的著作,洋溢著青年的朝氣和青年的苦悶,青年的獨斷,和大膽的自足,即使在他折眼某種權威和自我尊嚴的時候;總之,純是一種頭胎之著作;陳舊的問題中充滿了青年人的訛誤,青年人的絮咶和粗暴;但在另一方麵這著作亦有特長(尤其是在一種種音歌曲中),這著作是獻給大藝術家瓦格納的它是一種證明的著作,總之我的意思乃是說這是盡了那時候的最善的努力的著作。

因此這著作是值得考慮和保存的,但我也不必隱藏,它引起我的感情何等不快,十六年它如何還是一個生客在我的眼前——在我的更非熟的眼前,百倍厭棄的眼前,但不是說更冷酷的眼,乃是看到了這勇敢的著作所襲擊的一切問題的一隻眼,以藝術家的眼光觀察了科學以人生之眼光觀察了藝術。

現在我再說一遍,這本書之出現,於我是不可能的。我以為它是不良地寫成,陰沉,苦痛,充滿了想像和用情之後的緊張,有時又加上一些巾幗氣,節拍不晝一,缺少了對於邏輯的明晰的意誌,完全是口辯而輕視了證據,甚至於不相信適當的證據,將它自己當作一本創始之著作,當作受了音樂的洗禮的人們的音樂,當作自始即被藝術上的共同而稀有的經驗所統一了的人們的一本書,當作關於藝術上的血液關係的暗號,一本傲慢而狂想的書,甚至從第一頁起即從文化所陶冶過的即悖的俗人引退,比之從人民更引退。

但如那結果之所示,它也知道怎樣尋覓同類之熱心者,並引誘他們到新的道路和新的舞場。總之,在這裏懷著好奇和嫌忌這是必得承認的,——這裏說著一種新奇的聲音,說著一個不可知的神之信徒,他暫時地在學者的麵幕,在辯證之前的德意誌的重力和不安之下隱藏,甚至於在瓦格納的不良態度之下隱藏。

這裏一種精神滿懷著新奇和無名的需要,一種燦爛著許多疑問,和經驗,和蒙昧的記憶,在它的旁邊,德阿尼西斯之名如同另一種疑問的符號;這裏說著,人們懷著猶疑的心對自己說話,說著對於神秘的幾乎是狂醉的靈魂有著關係的一種東西,這種東西不能決定自己的隱現,不能自製地踉蹌著,有著以新奇舌頭說話的艱難。這種“新的靈魂”應常是歌唱而不是說話。我不敢如同一個詩人一樣唱出了我的思想,那是多麼可憐!或者我能夠這樣做了。

或者至少如同一個言語學家:因為即使在現在,在這領域內的一切,仍然未被言語學家發現和說明!總之這是一個問題,——我們當前的一個問題,——如果我們總不能回答這問題,德阿尼西斯是甚麼?”則希臘人總是永遠全不可知和不可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