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朔(衛惠公),衛國國君,本次戰鬥的衛軍主將,也是齊侯的外孫——有道德的君子都批評他得位不正。正因其“不正”,登位沒幾日,即來齊國朝聘,天天圍著齊侯拍馬阿諛,一口一聲“外祖”,對他語氣稍重些兒,便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什麼“看在母親麵上”“可憐我年少不懂事”,或是發誓賭咒“衛國唯齊國馬首是瞻”。
齊侯甚為不齒衛朔為人,覺得他歲數不大,心機卻惡毒,踩著親兄的屍體登臨君位。偏生太子諸兒與衛朔交好,不僅當初力主承認衛朔君位,而且這次還力邀衛國與盟參戰。
然而,值此敗軍之際,平日口口聲聲“唯齊國馬首是瞻”的衛朔在哪裏呢,作為聯軍一支臂膀的衛軍又在哪裏呢?
祿父本想遣軍使傳喚衛朔——好賴你外祖父受困,你作為盟友不能視若無睹——卻猛地聽見距自己兩輛戰車之外的憤怒吼聲:“衛朔懦夫!”
怒喝的人是公孫無知。
在嘈雜混亂的戰場上,公孫無知的吼聲像鋒利的弩箭,穿透了重重交錯的戈盾。祿父循聲而去,立在戰車上的公孫無知仿佛巋然的鐵塔,黑炭似的方臉盤子,體格結實得像頭公牛。
公孫無知是祿父親弟公子年之子。原先太子得臣早夭,先君齊莊公一度在祿父與年之間搖擺,拿不準擇誰為嗣君,是公子年主動讓國,自稱不堪大任,公子祿父年長且有才幹,應該立祿父。為此,祿父對公子年既感激又敬佩。兩兄弟情好密篤,齊侯對公子年的寵待,諸公子與眾大夫無人能及,坊間一度傳聞,齊國君位怕不是要兄終弟及。
前歲公子年病逝,祿父傷心欲絕,好在還有個血脈相續的親侄兒。祿父每每看見無知,便似看見公子年。大概是代償心理,慢慢把那對親弟的愛昵,轉到了無知身上,一樣的恩寵過隆,特賜他等齊於太子的禮秩。無知倒也非泛泛庸人,素以果敢猛毅著稱,在臨淄的公卿子弟中是數一數二的勇士,更讓祿父的喜愛厚了幾分。
無知吐了口帶血的唾沫,因嫌馭手駕車不得法,一把拽過轡繩,馭車橫過早就亂成一鍋粥的軍陣,竭力向齊侯靠過來,或許是想告訴國君衛朔的動向。其實無需無知開口,齊侯已經知道衛朔去了哪裏。
早在齊軍被魯軍撕開軍陣缺口之際,衛軍就被鄭軍“嚇跑了”。
原來鄭軍以先旆之師擊潰了宋軍,其最精銳的後師始終未動,看到先頭部隊打了勝仗,士氣高亢起來,旋即趁著勝勢撲向了衛軍。
衛朔眼見形勢不利,哪裏有鬥誌號令部下血戰到底,當即掉轉戎車迅速逃離。他向來機詐,為防被追軍認出,就把標誌自己是諸侯的戎車旌旗丟了,還和戎右換了位子。他這一跑,底下的人跑得更起勁,至於齊國盟友會不會被全殲,自求多福吧。
盟友不中用,己方又一敗塗地,祿父氣恨滿胸臆,不曾稍停的風掃蕩而來,吹得九旒旌旗呼啦啦亂飛,像是千萬人奚落的聲音。
念及出征之際意氣風發,告廟時對齊國列位先祖信誓旦旦:必要踏平紀國!未料一朝交鋒,竟覆敗如斯,不禁使人喪氣難當。
祿父恨恨地罵道:“大辱國……”話音未落,眼前有飛逝的光一晃,恍然以為是隨風飄蕩的一縷旗旒,“嗖”的一聲自耳際擦過,警覺瞬間炸出來,祿父本能地閃了一下,但還是來不及了。
同車的戎右與禦左也意識到危險逼近,一個驚呼,一個吆喝。但人的反應哪裏及得高速運動的武器,他們眼睜睜看著一支帶鋌雙翼銅箭,如同瘋子張開的利齒,咬穿了齊侯的大腿。
國君中箭了!
中箭的祿父往後仰倒,整輛戰車因為他的摔落顫了一顫。戎右無暇多念,豹子捕食似的,不顧一切往車後撲去,將即將跌下車的祿父提了回來。
那重創祿父的銅箭,箭鏃深深沒入血肉裏,尾部的金色翎毛戰栗著,宛如一道凶悍的目光。這箭是金仆姑。
金仆姑,魯國最精良的弓箭,由技藝高超的魯國工匠鑄造。此箭號稱百步之外,箭無虛發,有削金斷玉之力、斬將搴旗之能。金仆姑專供魯君配用,他國諸侯求一而不得,即便周天子有心求箭,也得看魯君的心情好賴。
奄奄一息的祿父撐起半邊身體,周遭的風吹得急,把眼底的世界吹模糊了,唯有魯侯的臉清楚無比。更清楚的,是他手中的弓,以及箭箙(古代用以盛放弓箭之具)裏的金仆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