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國卿大夫倒沒有國君這般狹隘。守舊而古板的魯國君子們,雖然一向看不慣薑齊國君的浪蕩作風,但他們持周禮為生命,國君拒絕為王姬主婚,非禮就是非禮,甚有幾個骨鯁大夫當麵數落魯侯:我君明薄齊君,實薄天子也。

曹沫也勸魯侯說:“君以宿怨棄大禮,不智也。今齊國管夷吾執政,行變國之政,興強國之道,我君此時開罪齊國,小白記仇,恐肇開禍端。”

魯侯壓根聽不進勸,對齊國的變國之政,也是嗤之以鼻。去年齊國國君與卿大夫內訌,事情傳來魯國,君子們議論許久,大多認為大夫逼君非禮,然小白變國更錯。魯侯格外地幸災樂禍,因聽說忖裏乙與曹沫有言辭爭鋒,特意去曹沫麵前宣揚:你討厭的人自尋死路了。

曹沫是何等心胸,政見不合、觀點不一,都不會讓他隨意否定一個人,他對管仲的許多政治主張也不讚同,但並不妨礙他至今仍以管仲為朋友,所以他痛心地對魯侯說:

“臣不討厭忖裏先生,臣與忖裏先生,唯見解不同耳。然忖裏先生,赤心為國,他今為國而死,臣敬之痛之!”

魯侯被嗆得臉上無光,他想不通曹沫會對一個人既反對又敬重,這種樸素的屬於真正“君子”的情懷,對他這個養尊處優的“君子”來說,太難理解。亦如曹沫看出管仲執齊政,齊國會大變,他卻看不出。

不肯主婚的魯侯,縮在曲阜城夜郎自大著。小白沒有提出任何抗議:天下姬姓諸侯多矣,缺了你魯國,我還娶不了王姬?魯侯拒絕才不過一旬,齊國就找到了主婚者,正是衛侯朔。

衛國作為齊國的傳統盟友,衛朔又曾在齊國避難多年,也是齊國幫他重正君位,請他主婚,他沒有拒絕的理由。

主婚必為王姬築館,按照慣例,館舍該建在國都郊野,然則衛國都在黃河西岸,離臨淄太遠。從朝歌城嫁過來,跨了黃河,還得跨濟水,一趟送親之旅走下來,直要把王姬顛散了架。心眼兒時時推陳出新的衛朔,想出折中之法:將待嫁館舍築於濟水畔的衛國邊邑,到出嫁那日,乘舟泛濟水順流而下,在蒲姑泊舟登岸,轉乘車馬折轉南下,一兩日便至臨淄,省卻旅途勞頓之苦,又能盡快將新婦送去完婚,簡直十全十美。

國君大婚將至,臨淄城變得繁忙,也變得熱鬧,各國與婚使者陸續到達,有心夤緣的所送賀儀甚夥,無意奉迎的也備禮達情。拒絕主婚的魯國也湊了一支使團相賀,隻是使團規格較低,胡亂指派一個不得寵的下大夫,率七八個無所事事的屬僚,去齊國玩一趟。

齊國方麵對各國與賀使團,招待得極其用心。供使團居住的館舍粉刷一新,梁高而門寬,能直接駕車越門而入。而且每個使團都有獨立院落,生活設施一應俱全,寢臥一塵不染,被褥軟和噴香,令人躺臥下去便不想起來。庖廚裏案俎樽斝閃亮如星,新鮮又可口的酒肴每日供應不斷。馬廄也幹淨得不忍下腳,負責招待的館人殷勤而細致,每日裏笑臉相應,笑臉相送。

除了優待使團,對天下行商也有恩惠,為賀國君大婚,把這喜慶之吉傳於天下,齊國暫免半年的門關籍。就是說,行商來齊國售貨,入國境征收一次關稅,之後入都邑、入市場,均不收關稅。對於飽受列國累關重稅之苦的行商,這無疑是極其誘人的利好,盡管隻有半年免稅期,若搶得及時,仍可賺得豐厚利潤。周邊列國的行商聞風而至,跑得最快的是魯國商人,就算國君與齊國有仇怨,也擋不住他們的向利之心。

浹辰之間,臨淄城被使團充盈,更被商人填滿了,莊嶽之間行走著各國商人,彼此操著蹩腳的雅言,吆喝的、砍價的、自吹的、起哄的喧囂交相呼應,熱鬧比過鄉間社日。臨淄國人起先覺得太吵,後來去各市逛上一圈,忽然想到坐於國中,能買到萬方之奇貨,這對臨淄人來說隻有利而無弊。

大婚之期日漸臨近,王姬已在來臨淄的路上。這日收到衛朔親筆手書的通報行程簡書,小白心情愈加舒快,與管仲說起衛朔此人,品性雖卑劣,做事還算可靠。因聽說莊嶽之間繁華過於往昔,小白也很想去湊熱鬧,但又怕被人認出來,惹來國人轟動:國君也來逛闤闠嗎?七大姑八大姨不都得湧上前來圍觀,他還怎麼比貨砍價。

管仲便寬慰道:“待忙過這一陣,臣陪我君去莊嶽之間,悄然去悄然回,不會被國人認出。”

小白雀躍:“甚好甚好,隻別告訴鮑傅,他若知道寡人入市,又得叨叨寡人了。”

“無妨,我君可令鮑叔同去,便說是巡示闤闠,體察民生,他自然無話可說。”管仲狡黠地一笑。

小白放聲大笑:“管子果真機詐,數欺鮑傅,而鮑傅自願落網罟。”他止了笑,冷不丁說道,“管子回家看看吧。”

管仲愣住,忽然被小白這綿密的溫情感動了。從會計軍賦始,管仲幾乎不沾家,不是在繇鄉摸底士農情況,就是在官寮處分新軍政事宜,逢著國君大婚,他又是齊國方麵的儐相,手頭事務更多更瑣碎,每日裏案牘勞神,盡瘁國事,哪裏顧得上歸家一窺,亦不知那年幼的兒女長得如何、妻子可孤單、老母可康健。

“多謝我君體恤,臣想回家看看。”管仲由衷地說道。

因為小白的關心,管仲終於回家了,未料這踏進家門,竟尋不到人。留家的仆役稟明主人,原來是管母攜一家人,邀上召忽妻兒,去莊嶽之間遊市了,末了,還滿懷向往地補充說:莊嶽之間如今是臨淄人的最愛,比申池還有趣,邊鄙野人也奔來遊市呢!

管仲啞然失笑:“也好,關市不征,民得其利,亦得其樂。”

他在家裏等得百無聊賴,便去與仆役們閑扯,問起母親身體可好、管友和管憶長得怎生模樣,仆役們說一歲多的管憶走得比管友還穩,性子可凶了,對管友揪頭發、擰耳朵,打哭了兄長,她還樂得拍巴掌。仆役們繼續說:“還有禦寇,不是主允諾雍廩教他弓馬射馭嗎?雍廩一向奉主不離,得空教他的時間不多,可便是這夾縫裏的教學,也讓他進步飛速。雍廩送了把小弓給他,日日勤練,力氣是越來越大了。”

又說起管璧,前年不幸丈夫過世,因沒有子嗣,大歸於家。管母問過她再嫁心願,她總是顯得沉默憂慮。管仲心疼妹妹,勸母親不必問了,由得她想怎樣便怎樣,哪怕永遠不再嫁,就留在家裏,不就多一張口吃飯的小事。

管璧在家也不閑,主動幫薑婧帶孩子。她說自己無子女,管友、管憶就似她親生兒女一般,因而對侄兒侄女極盡關愛,待薑婧也溫善親密。她過去反對管仲與薑婧的婚事,如今對親嫂的態度較之從前,真判若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