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仲一麵與仆役們說家事,一麵安心等家人回來,忽見雍廩三步並作兩步地跑進來,神情嚴肅得駭人,後頭還跟著一人,仔細一看,竟是賓胥無。
賓胥無不久前擢升亞大夫,協助司寇掌刑律。這次國君大婚,臨時抽調他去分管外事,凡各國使團入境、就館、麵君、設宴等,乃至外來事務文書往來,皆先交由他處分。瞧他這惶急之態,必是有大事發生,管仲頓覺神經一陣緊繃。
“有急事?”不等他們開口,管仲搶先問道。
賓胥無深喘了一口氣,邊行禮邊說道:“出大事了……”他一抹額上熱汗,焦急地說道,“送王姬的鹵簿,在衛國郿邑,遭戎人劫了。”
送親隊伍從築館的廩丘出發,方走到郿邑郊外,便遭了戎人突襲,劫掠發生得太快太出人意料,護送王姬的天子虎賁與衛國禦士,都沒有任何防備。對方剛發起攻擊,送親隊伍便被衝成一盤散沙,拿武器的男人們還能抵擋一陣,可憐陪嫁的媵妾與侍奉王姬的宮女,手無縛雞之力,身無寸鐵之兵,哭爹喊娘地奔出去三五步,就被戎人揪住頭發,大力甩在肩上,迅疾擄掠而去。
隨行的衛朔嚇得差點當場暈厥,哪裏還想得到整頓隊伍反擊,一門心思隻想逃命,口裏還一直絮絮叨叨:早知不主婚了,早知率一師扈衛,早知不走這條道……
衛國禦士忙著簇擁國君逃命,不太能顧得上王姬死活,值此生死攸關的緊要時刻,莫說天子女兒,天子也當自求多福。
這番戎人的襲擊,難說是蓄謀已久,早就相中了王姬的嫁妝,就等著送親隊伍走到荒野處,衝上來搶了就走,一頭撲入林深山險之地,找也找不回來。
衛朔欲保性命而罔顧王姬,天子虎賁也是恐懼失所。在這眾心離散坐等覆亡的關頭,忽有一人站出來,厲聲道:“今坐而不戰是死,舉戈一戰亦是死,皆死,然莫如戰乎!”
他當先距躍上車,舉兵衝向戎人,虎賁們被他激勵,或躍車馳騁,或奮戈衝鋒,以必死之誌,與戎人展開搏殺。那人突地扭頭對衛朔高聲喊道:“君亦是丈夫之軀,能忍恥奔逃,為惜命小人嗎?”
衛朔被說得臉上一紅,身旁衛國禦士的眼神奇奇怪怪,他悶著臉色喝道:“看寡人作甚!”
心裏雖別扭又惱火,衛朔終究放棄了逃跑,於是衛國禦士也加入了戰鬥,周、衛合力,與戎人激戰一場。那激勵大家戰鬥的人極其驍勇,以單車驅敵,所向披靡,將一個戎人少良(戎狄小首領)生擒了,其餘戰士受他鼓舞,無一不勇,不僅將戎人擊退,還俘虜了十來個戎兵。
戰後,眾人對那勵戰之人推崇備至,交口紛議道:“若沒有他,我輩已為戎虜。”衛朔盡管對他當眾駁自己顏麵,很是計較,也不得不承認,此人有勇。
那人便是王子成父。
這場戰鬥本出於意外,雖勝了此仗,但濟水之畔,戎人遍地,若依衛朔起初的行程安排,循濟水而東北行,恐危險難消。王子成父便建議先東入魯境,緊急傳書臨淄,請齊君赴魯迎王姬。
仿佛是天意的故意安排,不想主婚的魯侯,卻迎來了待嫁的王姬,對避難魯境的王姬,總也不好攆走她,那樣的話,就不僅是非禮,而是無人性了。
魯侯心裏相當不舒坦,他覺得天也在幫齊國硌硬自己,但仍不得不遣使問候,一堆廢話裏夾著小心翼翼的一句話:“王姬辱在鄙邑可安好?”生怕王姬提出要來曲阜城住,那不得把小白也招來了嗎!
小白又怎會來曲阜城,收到王姬遭劫的消息,他與管仲略做商議,當日便離開臨淄,緊急趕往王姬避難的魯境邊鄙。
魯侯知道小白要來家門口接走王姬,邊鄙也知道國君與齊不睦,隻好請示國君:齊君要入魯境,是放他進來,還是有別的指示?魯侯答複道:“借道進,借道出,何傷。”
邊鄙懂了,小白快進快出,則邊鄙不論;若滯留太久,或有其他打算,則再做籌謀。
王姬所居在汶水北岸,那汶水流經徂徠山與泰山之間,其北岸有廣袤的農產區,正是著名的汶陽田。小白進入魯境時,天已入冬,農事早畢,汶北之田停了耕作,田裏剛經過了一輪耘草,雜草枯稈搗碎了,與牛馬糞壤攪拌,深埋土中,有培土之效。泰山下有無數片延自殷商的農田,汶陽田是其中最為優良者,魯國宗廟祭祀所用粢盛,便來自汶陽所種之穀。
小白一路走一路看,慨歎道:“魯有汶陽田,良田千頃,能養萬民,我齊國奈何沒有!”
管仲說道:“齊國所居之地,多鹽鹵鹹濕,不宜耕種,地理所限,也無奈也。然磽地薄土,倘或得法,也成良田,不過有所缺耳。”
“缺什麼?”
“缺懂耕作之才,非尋常農耕,乃精耕細耨也。”
小白惆悵地歎息道:“可恨不知天下有否此才,便是有,身在何處!”
“天下異能之才多矣,我君有心求才,以深德覓之,以厚恩待之,何愁奇才不得。”
小白默然念想,良久,他點頭笑道:“是為至理,不急,總能找得到。”
齊君一行人,與送親隊伍在宿邑相遇。作為主婚者的衛朔依禮迎候,然而驚魂未定,與小白敘話時,神不守舍,問三句話,答十句話,非要囉嗦出不相幹的廢話。
王子成父見到管仲,笑盈盈地招呼道:“夷吾安好,許久不見!”
能與王子成父重逢,實在是莫大的驚喜,管仲喜悅道:“京師一別,至今十年,未想還能與王子再見,夷吾何幸!”
王子成父惘然一歎:“經年不謀麵,夷吾已為齊之執政,當日相聚雖短,也知夷吾不凡,今日相遇,方識真金不掩於塵也。”
管仲一笑,回憶道:“尚記當日蒙王子之情,得觀周樂,其和平之聲,繞耳不去,至今不敢忘。”
提到這事,王子成父眼睛亮了:“原來答允夷吾,哪一日請命天子,遣天子樂工赴齊奏周樂,今番有幸,恰有婚姻之喜,天子恩渥,令宮中樂工隨我來齊。”他往後看了看,安心地笑道,“還好還好,雖經惡戰,樂工不曾傷損,不然,我幾為毀諾小人!”
十年前的隨口一句話,王子成父卻銘刻在心,當成是必要踐行的諾言,這言出必行、已諾必誠的真君子風範,讓管仲感動不已。
“甚善,王子踐諾之舉,令人感佩。”管仲真誠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