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侯與王姬的婚禮,讓列國使團最難忘的,不是珍饈肴饌、象箸玉杯,不是華麗宮室、翩躚侍女,而是王子成父帶來的天子宮樂。

為慶賀婚禮,也為饗賓客,天子樂工在宴賓的饗禮上演奏了《九夏》,是為《王夏》《肆夏》《昭夏》《納夏》《章夏》《齊夏》《族夏》《祴夏》《驁夏》,部分樂章在這個場合演奏,有僭禮之嫌,但是經過天子允可,給予齊侯特權。

很少有機會聽到純正周樂的使團成員們,當音樂響起的那一刻,便被震撼得蕩魂攝魄,這才是虎視函夏的天子威風,這才是卓立千古的華夏風度,真正萬國朝宗的博大雄渾。

小白怔怔不能言,許久以後,才流涕歎息道:“天子之樂,至善之樂也。至善者,諸侯當尊之也。”

沉浸在周樂的汪洋大海裏,列國使者沒注意到小白的這聲嗟歎,以為小白與自己一樣,隻是被旋律感動了,體會不出個中異乎尋常的含義。

婚禮剛完,王子成父便要辭行,小白挽留再三。他對王子成父印象極好,愛他豪邁果毅,也愛他風雅有禮,他私下對管仲說:王子成父風範可親,與之結交,如飲醇酒,不覺沉醉。

王子成父謝過小白盛情,稱道不敢逗留,還得返京向天子複命,異日有閑,再赴齊一會。小白深感遺憾,但也不能勉強留客,對王子成父說道:“他日若有難事,小白不辭,願為王子分擔一肩之力。”

列國使團相繼出境,婚禮事宜皆落下帷幕。

這日小白宣召管仲,問道:“宋國再請師於我,子以為如何回應?”

去年齊宋伐魯,兩國戰敗,小白痛定思痛,悔而思變,不再興兵出國境。齊國的戰心落了閂,本是協同出征的宋國倒敞開了奮戰的門戶。狂直戇厚的宋國人,天生的撞到南牆也不回頭的強脾氣,起先為齊國戰魯,後來卻變成了本國的雪恥之戰,與魯再戰而三戰,連戰連敗,仍不服輸,如今還要請齊國襄助:當初說好了一塊兒揍魯國,你們不能半道拋下盟友。

管仲利落地回答道:“內政不修,外舉事不濟,臣以為不當答允。”

小白能領會管仲的深思熟慮,新軍政還在進行中,而接下來尚有一係列變國之政需要緩步推進,每拆掉舊秩序高牆的一塊磚,便會惹來無窮阻力,為了變革順利,不得已向國、高妥協,給予他們與國君分軍權的天大利好,才換來這暫時的平靜。

他思忖片刻,說道:“也罷,寡人婉拒便是。”

議完正事,小白忽地像煞有介事地說道:“這莊嶽一遊,尚可期否?”

管仲想也想得到,小白這些日子,天天惦記著去莊嶽之間遊市。為著君婚大事,小白不敢亂動,但那心裏已搔癢得坐立不安,好歹熬到婚禮結束,賓客也走得差不多了,終於可以提出遊市要求。

管仲笑道:“可期,明日即遊。”

小白拊掌歡歎,要不是擔憂管仲責他性急,他現在就想衝出宮去。

管仲卻又道:“遊市之樂,當有通商情者引導遊之。說到通商情,臣不及一人,不知我君允否此人隨從?”

隻要能玩,管他是誰在旁邊,鮑叔牙杵在前麵瞪眼睛,小白也能忍受,於是痛快地答道:“允!為何不允!”

管仲口裏的通商情者是樂無荒,他現在長住齊國,他自己的解釋是齊國朋友多,規矩少,風景好,住著也舒服;再有忖裏乙死在這裏,想忖裏乙時,去墓前祭一爵酒,也方便。

忖裏乙的死,傷透了樂無荒的心。他總是忍不住怨責自己,為何當時遠在秦國,沒有見到故友最後一麵,也曾質疑管仲為何不救忖裏乙,怨恨卿大夫們逼人太甚,國君棄子之舉令人齒寒。後來,痛過頭了,悲過界了,他便誰也不怪了。

“忖裏乙是聰明人,他既然敢犯眾怒行大事,自也想得到自己難免一死,你們華夏人為赴義,寧死不退,召忽不也是這樣嗎?”

樂無荒對管仲如此說,在他看來,召忽與忖裏乙是同類人,為忠義而一往無前,召忽為公子糾殺身成仁,忖裏乙何嚐不是為了小白舍死不顧?他們這類人,在壯懷激烈的雄心背後,是讓親友悲慨難平的遺恨。

管仲請樂無荒帶小白遊市,樂無荒爽快地答應了。為防小白被人認出,樂無荒給小白備了一身素樸行頭,乍看像他跑行商時押運貨物的廝役。本來他還慮著跌損了小白的國君身份,豈料小白絲毫不介意,竟說喜歡這身裝扮,定要留下來,以後有機會還要穿。

“未想齊君胸襟如此坦蕩,受紆尊之辱,不以為忤。”樂無荒對管仲竊議道。

管仲笑吟吟地說道:“這便是我君啊,能含垢忍恥,心中可納天下。”他隻要提到小白的優點,眼睛裏仿佛有星輝。

一眾人在樂無荒的帶領下,日中時分進入闤闠。鮑叔牙也在,他是被管仲硬拉來的。管仲說陪國君巡察市場,考量百物之價,鮑叔牙信服管仲,二話沒說便隨從前往。

眾人來時,開市已近半日,莊嶽之間商販雲集,行人如織,真真是舉袂成雲,揮汗如雨。為求免稅福利,列國行商輻輳於此,鋪麵多得超出市場容納量,攤鋪間擠得無有縫隙,左右展不開,竟擺到了道路中央。路兩邊原有的固定店麵,常被擁擠的攤鋪擋住大門,買主想購貨也進不來,氣得商主站門口叉腰怒罵:賣布的滾開些,擋著老子賣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