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場空間多為商販所占,原來可行車馬的大道,隻剩一人之距。眾人排成一字陣列,艱難地從攤販與人群間慢慢經過。小白悄悄嘀咕了一聲:“太窄。”哪裏料到被前頭一個耳朵好使的老媼聽見,回頭對小白嘮叨道:“可不窄嗎,你說國君為何不能拓寬莊嶽之間,能廣宮室,就不能廣官市?”

她說完死瞪著小白,那架勢仿佛是認出了小白,要與不夠盡責的國君針鋒相對。小白下意識地辯白道:“國君繼位以來,未曾廣宮室……”眼見老媼臉色慍怒,改口道:“對,你說得對,國君該拓寬莊嶽之間,與民方便。”

遊市雖擠,眾人興致卻未曾減損,皆因有個樂無荒帶動氣氛。他對市場上的貨物如數家珍:這是鄭國的菅席,這是宋國的斧斤,這是燕國的牛角,這是晉國的蒲弓,這是楚國的奇寶,這是假貨……

被指為假貨的商主,和樂無荒吵起來,拒絕承認自己賣假貨,威脅要割了樂無荒的舌頭。樂無荒是個好脾性,不在乎言辭攻擊,說過了就忘記了。小白卻氣不過,惡狠狠地叱道:

“賣假貨當繳罰布,驅逐出市,或者我們去上告司市,或者你自己滾出莊嶽之間!”

那商主被小白的氣勢鎮住了,竟不能還嘴。旁邊賣貨的、買貨的順耳聽見,皆罵那商主不要臉。他臊紅了臉,扭捏半晌,終於灰溜溜地“滾”出市場。

攆走了賣假貨的不良商販,小白心情大好,問何時能飲美酒。樂無荒笑了笑,領著大家往前行了一箭之地,來到一家酒肆。賣酒的商主與樂無荒極其熟絡,盡管肆中客滿,因樂無荒提前打了招呼,商主給他們預留了位置,便在臨窗的一處寬敞所在,能觀瞻街景,前邊再用一座玉屏風隔斷,仿佛雅間。

因樂無荒的緣故,酒肆商主親為他們上酒。小白見得滿室酒徒,放不下俎案的角落裏也有人獨酌,好奇打聽道:“平時酒客也這樣多?”

商主為他們一一斟酒,笑道:“哪兒能呢,平時能有這三分之一,我就要告謝太公佑護了!”他舉手指向客人們,“全賴國君暫免關市之籍,列國行商麇集臨淄。貴客且看,其中大半是列國行商,來我莊嶽之間坐賈,所獲財利多少不論,總要討一爵酒吃。”

小白是一點即通的聰慧人,立即接口道:“飲了酒,也不得不吃我齊國美食;吃我齊國美食,也不得不尋樂子。”

商主哈哈一樂:“貴客甚有見地。不瞞貴客,列國行商來後,那女閭門前也是比肩接踵。”

小白若有所思地一歎:“未想暫免關市之籍,竟收如此之效!”

商主懇切地說道:“免除關市之籍,對列國行商有利,對我們也有利:一則我們入關入市,也能少征籍。二則以往列國行商入關市被征重籍,為盈利,隻有加價售賣,看似便宜了我們,但於民不便,說來我們也想買列國奇貨,如此高價,孰能負擔?三嘛,正如貴客所見,坐賈賺利仰靠人多,列國行商都來我齊國販貨,人不就多了。”

小白打趣道:“你倒還大度,不怕商賈來多了,奪了你的財利。”

商主搖了搖頭:“過往行商少有,財利也不見得有多好,市籍本已太重,又有坐賈征布,保本既難,何以盈利?倘買酒之人還少,那我們隻得虧本了。”

小白是知道的,行商有門關稅,坐賈有營業稅,這還隻是基礎稅種,尚有數之不清的隱形稅收。為盤剝民力,各國還天才地創造出各種花樣翻新的征籍辦法。上次從譚國過路,譚國不就發明出新年新籍法,對過路客竭盡盤剝!

那商主又捧來三大罍好酒,樂無荒說朋友有體己話要說,那商主是曉得分寸的,隻說有需要喚他,便退下去了。

小白擎起一爵酒,也不飲,去問管仲道:“免除關市之籍,半年便見效如斯,目前看來,民利甚夥,然國財能得否?”

管仲拿起案上的一根長蘸了酒水,在案上輕輕一畫:“臣為我君設事講解:倘有一行商,入齊國坐賈,唯入國門征籍一分,此一分入國府;此行商來莊嶽之間坐賈,必賃我之商肆,假若賃為一分,此一分入國府;坐賈時長,必居我齊國屋舍,又得一分賃,此一分入國府;坐賈之外,饑寒求衣食,車馬求糧秣,假若兩分,此兩分入國府;若有求樂之心,假若兩分,此兩分入國府。”

說到這裏,管仲已在案上畫出七條橫線,他把長放開,“如此,已有七分利入國府,此非國財而為何?”

小白緊盯著那七條橫線,忽地歎了一聲,將那爵酒一飲而盡。

管仲再持長一畫痕,一條縱線貫穿了七條橫線,穩穩地說道:“我齊國為衢處之國,通達所出也,遊子行商之所道。人來齊者,食吾粟,用吾幣,黃金寶貨流通不絕,我今不籍關市,因一端之損,而得天下累金之物,此為內守國財而外因天下。”

小白將酒爵重重叩在縱橫水痕上,慨然道:“好個內守國財而外因天下,不籍關市而國自富。”

“此隻為招徠天下行商之策,而輕重之術,不僅在內收天下之財,也在外製天下之財。”

“怎麼說?”小白問道。

管仲說道:“臣過去求師忖裏乙先生,忖裏乙先生之前為臣講解輕重之術,給臣講說過一個故事。有甲乙兩國,兩國欲爭伯主,甲國乃強國,乙國自忖不可以武力強取,不得已另辟他途。且說這甲國多產珍稀之鹿,乙國遂使人前往甲國花重金買鹿,甲國聞知乙國好鹿,不惜靡費千金為一禽獸。甲國以為黃金乃國之重寶,而禽獸乃國之棄物,以我之棄物得彼之重寶,是天以此福佑我也。於是甲國舉國趨之,皆棄耕作而養鹿。乙國卻暗自廣蓄糧穀,因此甲國穀漸少而乙國穀漸多。異日,乙國閉關不與甲國通商,甲國之鹿無市可賣,而養民之穀又告罄,欲賣鹿不得,欲生穀不得,不得已仰食乙國,一國之生計製於他方,則是乙國不損一卒,使甲國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