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羅君生得五大三粗一根筋,駁起人來也是五大三粗一根筋,旁人暗笑他不長進他渾不在意,卻對拿長依同相雲做比這樁事意見極大:“長依,長依她能同相雲比麼?”
清羅君一根筋慣了,人也實誠,便是看不起那喚作長依的女子,對一個女子他也說不出什麼刻薄話來。但一個三教九流的酒宴,最不缺溜須拍馬之人,立時便有人逢迎道:“小皇子說得是,一隻無主的花妖,不過靠著貴人跟前賣笑得貴人的一點憐憫苟活罷了,身卑位賤,又怎配同相雲公主相提並論?”
妖族和魔族共生於南荒,妖族弱小,自古附庸於魔族。而花妖們因生得好,常被有階品的魔族豢於後室。南荒無主的妖少,無主的花妖更是少之又少。
這番逢迎話清羅君內心是讚同的,但要不要對一個弱女子如此刻薄他又是很糾結的,嘟嘟噥噥道:“也不好如此說長依,長依她吧,她就是,她就是……”但“就是”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一直在一旁研究手邊一隻小巧溫酒器的連宋君,這時候破天荒開了口:“長依。”向著清羅道,“叫長依是麼?”
天族的這位三殿下雖常來南荒找清羅君喝酒,清羅君張羅的許多酒宴,他碰上了也七七八八參加一些,但他坐的從來是清羅君右手的尊位,興致上來時也一向隻同清羅君談上幾句。魔族裏頭仰慕三殿下想同他搭話的公子少年們不在少數,過去卻從未有誰能有機緣接上這位殿下的一絲兒話頭。
眼見得這是一個能同三殿下搭上話的機會,方才逢迎清羅的杏眼少年一雙黑眼珠滴溜一轉,立時將身子朝著連宋一側,討好道:“三殿下不是我們南荒中人,有所不知,這長依原本是株紅蓮,但因她的本體紅蓮卻是個不能開花的天殘,因而並沒有貴人願將她收入園中。是個花妖,卻無主,原本便是一樁貽笑大方的事了,近年來不知哪根筋搭錯竟想要修仙,四處搜尋白澤,”含蓄地嗤笑了一聲道,“為得白澤四處賣笑,與那些凡世的風塵女也不差什麼了,在妖族和魔族……”
連宋手撐著頭看向杏眼少年:“有多美?”
正繪聲繪色說到興頭上的杏眼少年一卡,一頓:“三殿下說的是……”
連宋就笑了笑:“方才聽你們說她美,她有多美?”
男人麼,大抵都愛品論美人,尤其愛小酒一醺之後品論美人。宴上諸君琢磨著三殿下的這個話頭,眼風各自一掃,自以為領悟了三殿下的誌趣所在,接下來的半場宴席便都淹沒在討論長依的美色裏頭了,倒是未曾有人再刻薄長依的出身。
提了這麼個話頭的三殿下卻未再發一言,麵上看不出是有興致還是無興致,隻是握著鐵扇的右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桌沿,那是心不在焉的意思。
南荒正是春盛時候,碧海晴天,花木蓊鬱,景致頗好,連宋便多留了幾日。
八荒都覺連三風流,且確信這樁事毋庸置疑,但八荒又都拿不大準,世間美色千萬,三殿下他究竟愛哪一種?
天君三個兒子,大兒子央錯端肅,二兒子桑籍清正,都是不好巴結的主,好不容易連宋這位三殿下令有心之士們看到了一絲諂媚上位的希望,可三殿下的心思實在難以揣摩。
譬如說,你以為三殿下喜歡的是此種美人,此時伴在他身旁的也確是此種美人,你也想呈送個此種的美人討他歡心,但說不準第二日他身邊就又換了個與此種美人完全相反的彼種美人。
四海八荒之中,大家覺得論風流三殿下算不上最風流,但論難伺候和捉摸不透,三殿下應該是到巔峰了。
不過,前幾日酒宴上連宋那一句長依她有多美,倒是讓意欲巴結這位天族皇子的南荒貴族們看到了一絲希望。
大家也都很上進,奮力抓住了這一線希望。不過第三日,便有人將長依送進了連宋的房中。
連宋記得長依,是在一片燭光深處。
連宋來南荒,常居之處是西風山斷崖上的一處小院。
那已是後半夜了,他剛從清羅處弈棋歸來,踩著月光踏入斷崖小院的垂花門,甫一抬頭,便瞧見了北房中的燭光。
北房外立了棵合歡樹,絨羽似的一樹合歡花被月光燭光染成赤金,顯出了幾分豔色。合歡樹上係著根細繩,延進北屋內,今晨他親自將繩子另一頭係在了北屋中一個花架上。掛在細繩上的,是他閑著無聊製好後意欲風幹的幾十張箋紙。
院裏一陣疾風起,鬧得房中燭火飄搖,繩上的箋紙也似彩蝶般翩翩欲飛。連宋微一抬手,樹靜風止,邁步過去時他瞧著離房中燭光越近,薄光透過紙箋時,紙上的蟲鳥花卉便顯出一種別樣的靈動來。
他隨意翻弄著繩上的箋紙一路踱進房中。
燭火愈盛,也愈密織,有些落在燈架上,有些落在地上,高高低低的還排布得挺有情致。燭火深處,紅衣女子微微抬起頭來喚他的尊號:“三殿下。”那張臉確是美的,當得上眉目如畫。
連宋將目光移向她,但僅頓了那麼一瞬,便又重新移回到一張印了四季花的花箋上頭,隨意道:“長依。”
女子眼中微訝:“三殿下怎知我是長依?”聲兒輕輕的。
世說天君三個兒子,最靈慧者當屬二殿下桑籍。桑籍出生時有三十六隻五彩鳥從壑明俊疾山直入雲霄相賀,此是天定的吉兆異象。而後桑籍他又在三萬歲時修成上仙,此又是桑籍他作為一個仙中俊傑的明證。在二殿下桑籍的灼灼光環之下,他的兩個兄弟無論在資質上頭還是在勳績上頭,似乎都有些失色。但某些神仙在此事上還是有不同看法的,譬如曾經的天地共主東華帝君。
東華帝君因自個兒出生時並沒有什麼天地異象,而後他居然長成了一個天地共主,因此並不迷信什麼出生時天地齊放金光有幾隻破鳥來天上飛一飛就有遠大前程之類的事。東華帝君始終覺得連三才是個可造奇才,天君得了連三,在生兒子這樁事上便可以就此打住了,反正再生也生不出比他更靈慧的。
因著被挑剔的東華帝君認可過的這種靈慧,連三同長依的第一次相見,自然省了“你是誰?”“我是長依”“誰將你送來我房中?”“某某將我送來您房中”“你來這裏做什麼?”“來此處陪陪三殿下但是三殿下啊我賣藝不賣身的”之類的常規對話。連長依那句“三殿下怎知我是長依”,三殿下都覺得如此簡單的問題並不需要他浪費時間回答。
他依然端詳著那張四季花的花箋,將它取下來又對著一盞燭火就近照了照,過了會兒才道:“他們就算迫你,以你之能,不願來也不用來。他們可是誆你本君因是仙,白澤取之不盡,因此得了本君歡心,本君自有許多白澤供你取用?可本君清修至今,”說到“清修”二字,像是自己也覺得好笑,他就極淡漠地笑了一笑,改口道,“本君修煉至今,體內已無絲毫青澤,你那被七幽洞中的雙翼虎所傷的幼弟,所需乃是有青澤相伴的白澤,本君的白澤,怕是對你幼弟並無裨益。”
女子神色間微有動容,卻頃刻間便平複了下去。一個小花妖,在天族的皇子跟前倒是絲毫不畏懼怯懦。
小花妖的聲兒依然輕輕的:“三殿下明鑒,三殿下看事透透的,長依騙不過三殿下,既然三殿下並無長依所需之物,長依這就告辭了。”
說著還真幹脆地站了起來,拍了拍膝蓋上並不存在的塵土,從燭影裏大大方方走出來,走到連三近前時想了想,又福了一福,認真道:“三殿下,夜深了,您還是早些休息罷,這個燭火雖不是我弄的,但若三殿下看著覺得不大好,我走之前將它們拆了便罷,也算是對三殿下在長依跟前一番坦白的報答。”
連三這才正經地回頭看了她一眼。
三殿下身邊來來去去許多美人,便是不在意,美人們的常規作態他看了一兩萬年也看得極熟了。他那番話之後,知情解意的美人必然要答:“三殿下說笑了,三殿下尊貴無比,能伺候三殿下已是小女子的福分,更談不上要從三殿下這裏討要什麼白澤青澤……”並不那麼知情解意的美人,起碼也要答:“三殿下怎知我搜用白澤卻是為了我的幼弟,而非世人所說的問道修仙,三殿下慧眼辨事,小女子深感佩服……”之類。
三殿下覺得這個小花妖有點意思。
小花妖站在他跟前幾步遠,看上去挺誠懇地在等著他的答複。
手中那張花箋上,四季花的花瓣染色不夠純,三殿下信手將它喂了最近的一盞燭火,“本君聽聞你知情解意,”他道,待花箋燃盡時他才略微抬眼,“看來似乎不是這麼回事。”
聽明白他的話,小花妖明顯有點震驚,瞪著眼睛看向他,退兩步認真思考了一下,再次看向他:“三殿下讓我走,我就走了,走之前還想著幫三殿下拆燭台,這這這還不夠知情解意麼?”
這便是長依。
七八百年前的舊事,樁樁件件竟然還都沒忘記,三殿下揉了揉額角。
天步在三十六天連宋的元極宮伺候時,便是元極宮中最得用的小仙娥,來到這處凡世雖沒了術法,許多事做起來並不是十分便利,但天步仍樸實地延續了她在元極宮時的穩妥細致,遠遠瞧見泡在湯泉中的連宋搖了搖酒壺,已經揣摩出這是他一壺酒已飲完、還有興致再飲一壺的意思,立時又端了備在小火爐上的另一壺酒,裙角帶風地呈送過去。
將酒壺仔細放在池畔後,天步突然聽得自家主子開口問她:“說起來,你是否也覺得煙瀾同長依,性子上其實有些不同?”
天步細思片刻,斟酌道:“煙瀾公主是長依花主的魂珠投生,畢竟是在凡世中長大,往日在天上或是南荒的記憶泰半又都失去了,性子上有些轉變也是難免。”又試探道,“殿下……是覺得有些可惜嗎?”
就見連宋靠在池畔微微閉眼:“是有些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