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爾袞將膝蓋用力一拍,高興地說:“好,就照你說的辦!”

在攝政王黃色帳殿中參加會議的諸王、貝勒、貝子、公、文武大臣等,聽了洪承疇的建議和攝政王的決定,都感到情緒振奮,紛紛稱讚。但是有人問道:

“萬一吳三桂不肯降順我朝,如何是好?”

多爾袞轉向洪承疇和範文程問:“是呀,倘若吳三桂隻是借兵,不肯降順我朝,如何是好?”

範文程回答:“剛才洪學士說得明白,明崇禎封吳三桂為平西伯,下密詔命他去北京勤王,他卻借護送寧遠百姓入關為由,不肯抽出一部分精兵日夜兼程,馳救北京,可見他並非明朝忠臣。他得知崇禎自縊殉國以後,既不命三軍縞素,為身殉社稷的君父發喪,也不傳檄遠近,號召天下義師,共同討賊,而是坐待山海,模棱兩可。就此一事而言,豈是明朝忠臣!所以臣同意洪學士的看法,吳三桂目前向我朝借兵,聲稱要同我合力消滅流賊,恢複明朝江山,萬不可信。實際上他要保存他自己與數萬關寧將士不被流賊消滅耳。”

洪承疇馬上接著說:“臣請攝政王立即率大軍直取山海關,搶在流賊之前占領山海城。今夜即給吳三桂寫封回書,明日交楊珅與郭雲龍帶回。書中大意,一則申明我朝聞賊攻陷京師,明主慘亡,不勝發指,所以率仁義之師,沉舟破釜,義無反顧,剿滅流賊,出民水火;書中第二層意義要寫明吳三桂往日雖與我大清為敵,今日不必因往年舊事,尚複懷疑。昔日管仲射桓公中鉤,後來桓公重用管仲,稱為仲父,以成霸業。今伯若率眾來歸,必封以故土,晉為藩王,一則國仇得報,二則身家可保,世世子孫,長享富貴,如山河之永。”

多爾袞問道:“吳三桂已經率將士離開寧遠,還要封以故土?”

範文程趕快解釋:“洪學士思慮周密,這句話用意甚深,必能打動寧遠將士之心。”

“啊?”攝政王向洪承疇看了一眼,“封到寧遠?”

洪承疇說道:“臣聞吳三桂的親信將領不僅在寧遠一帶有祖宗墳墓,還占了大量土地,交給佃戶耕種。如今由攝政王答應封以故土,吳三桂手下的眾多親信將領必更傾心歸順。”

攝政王恍然醒悟,心中稱讚洪承疇果然不凡。他又問道:“要將吳三桂晉封藩王?”

洪承疇說:“王爺今日不是輔政王,而是攝政王,有權晉封藩王。不妨將吳三桂晉封藩王的話,先寫在書子中,隨後由盛京正式辦好皇上敕書,火速送來。”

多爾袞馬上向坐在帳殿中參加議事的諸王、貝勒、貝子、公、文武大臣說道:

“今晚的會議到此為止,不再耽擱。你們各回駐地,傳下軍令:四更用餐,五更起營,直奔山海關,兩白旗在前,其他滿、蒙、漢隨征各旗,仍按原來的行軍序列不變。”稍停一停,他又補充吩咐:“各旗人馬,都要輕裝前進。運送輜重的駝、馬,隨後趕上……你們速回駐地去吧!”

參與議事的文武大臣懷著激動的心情,紛紛離開帳殿,乘馬而去。多爾袞又吩咐兩位官員連夜動身,轉往錦州,命駐紮在該地的漢軍旗將士,火速攜帶兩尊紅衣大炮趕往山海關。因為原來沒料到據守山海關的吳三桂會差遣使者前來借兵,考慮到從薊州和密雲附近進長城,道路艱險,所以不曾攜帶紅衣大炮。現在情況大變,紅衣大炮用得上了。

洪承疇和範文程被多爾袞用眼色留下,沒有同群臣一起離開。等吩咐兩位官員連夜去錦州向山海關運送紅衣大炮之後,多爾袞對洪承疇說:

“天聰十年春天,太宗爺將國號後金改稱大清,改年號為崇德,受滿、蒙、漢各族臣民及朝鮮屬邦擁戴,在南郊祭告天地,廢除汗號,改稱皇帝,也就是登天子之位。當時洪學士尚是明朝總督大臣,在四川、陝西一帶忙於剿賊,對遼東事知道很少,範學士深受先帝信任,遼東的局勢變化,全都親自目睹。從太祖創業,到太宗繼承汗位,我朝國運興盛,不但統一了滿洲各部,而且北至黑龍江以外,招撫了使犬使鹿之邦,將那裏一部分人民遷到遼河流域,從事農耕,不願遷移的仍留在原地方靠漁獵為生。當太祖爺起事時,滿洲分成了許多小部落,每一個城寨就是一個國家,靠遊牧為生。太祖起兵之後,一麵同明兵作戰,一麵同滿洲各部落作戰,真是艱難創業,才建立了後金國。到太宗繼承皇位,又打了許多仗,平定了蒙古各部,除在太祖時建立的滿洲八旗之外,又建立了漢軍八旗、蒙古八旗。所以太宗要改國號大清,改年號崇德,登天子之位,立誌進入中原,在中國合滿、漢、蒙各族建立統一國家。太宗辛苦創業十七年,豐功偉業,照耀千載,可惜他懷此鴻圖遠略,未得成功,於去年八月初九夜間無疾駕崩。我們繼承他的遺誌,才決意出兵入關,誓滅流賊,救民水火。恰遇吳三桂差人前來請兵,真是天意興我大清,才有如此機緣巧合!”

範文程說道:“先皇帝生前不曾遇此良機,這也是上天有意使攝政王建立不世功業。先皇帝平生最仰慕大金世宗,喜讀《金史·世宗本紀》,稱之為小堯舜。臣記得,崇德元年十一月某日,先皇帝禦翔鳳樓,召集諸親王、郡王、貝勒、固山額真、都察院官員,聽內弘文院大臣讀大金《世宗本紀》。可見先皇帝對金世宗一生功業的仰慕。然而以臣今日看來,攝政王秉承太宗遺誌,佐幼主進入中原,蕩平流賊,進而統一南方,君臨華夏,將來功業應非金世宗可以比肩。”

多爾袞心情振奮,微笑點頭:“等進入北京以後再看。金世宗雖然很值得尊敬,但畢竟隻能割據北方數省之地。我們第一步是打敗流賊,進入北京。至於下一步,以後看,以後看。你們今夜要多辛苦一點,命隨征的文臣們連夜準備好給吳三桂的回書,你們看過以後,命筆帖式用黃紙繕寫清楚,明日一早我再親自斟酌,然後在大軍啟程前我接見吳三桂差來的使者,叫他們火速將書子帶回山海。”

範文程和洪承疇退出帳殿以後,攝政王也很疲倦,趕快在兩位隨侍包衣的服侍下在柔軟的、鋪著貂皮褥子的地鋪上就寢。但是他太興奮了,因而久久地不能入睡。輾轉反側中,不自禁地想到馬上來到的輝煌勝利,也想到年輕美貌的……

次日,四月十六日黎明,天色還不很亮,各營用過早餐,原野上號角不停,戰馬嘶鳴,旌旗飄揚,人馬正準備啟程。攝政王也已經用過早餐,站在他的戰馬旁邊,一邊看著十幾個巴牙喇兵迅速地拆掉帳殿,連同帳中什物,綁紮妥當,又分綁在駱駝身上,一邊等候吳三桂的兩位使者前來。過了片刻,楊珅和郭雲龍被攝政王的侍衛官員引至攝政王前。他們雖然是大明平西伯差遣來的使者,一個是明朝武將二品,一個是武將三品,但是一則明朝已亡,他們是奉命前來乞師,二則平日震於多爾袞的聲威,到了多爾袞的麵前立即跪下,不敢抬頭,齊聲說道:

“參見王爺!”

多爾袞向年紀稍長的問道:“你們誰是明朝的副將楊珅?”

“末將就是。”

多爾袞將目光移向另一邊:“你的名字?”

“末將是遊擊將軍郭雲龍。”

“啊,啊。”多爾袞微露笑容,接著說道,“你們送來的平西伯的緊急書信,昨晚我已經看了。我備了回書一封,四更時候我將回書看了一遍,看見有幾句話沒有將本攝政王的意思說清。因這封書子關係重大,已命隨征內弘文院文臣將書稿修改,命漢文筆帖式在今日路上停駐時候抓緊謄寫清楚。大軍今晚要在奔往山海關的路上有一個叫西拉塔拉的地方休息,到時將蓋好攝政王印璽的回書交給你們。你們可星夜兼程,奔回山海,向平西伯複命。”

楊珅雖然已經知道清朝大軍今日要往山海關去,但聽了攝政王的話仍然吃驚。他大膽地抬起頭來,說道:

“攝政王爺!末將雖然不知道我家伯爺在書子中怎麼寫的,但末將在山海衛動身的時候,我家伯爺對末將麵諭:你見了大清國攝政王,說我關寧將士將堅守山海衛,對流賊迎頭痛擊,務請攝政王率大軍從中協、西協——也就是從薊州與密雲一帶進入長城,與我關寧兵對流賊李自成前後夾擊,穩操勝券。山海城中的兵將已經夠多……”

多爾袞沉下臉色,說道:“此是重要戎機,不是你應該知道的。本攝政王已經決定將平西伯晉爵藩王,關寧將校一律晉升一級。待消滅流賊之後,寧遠將士仍然鎮守寧遠,原來所占土地仍歸故主,眷屬們免得隨軍遷徙之苦。至於從何處進入長城,本攝政王自有決定。昨夜本王已下令全軍從此向山海關去,馬上就啟程了,你們隨本營一道走吧。”

一位稱作包衣牛錄的官員捧來一包銀子,送到楊珅和郭雲龍麵前,說道:

“你們帶有十名護衛,這是攝政王爺賞賜的二百兩銀子,快謝恩賞!”

郭雲龍雙手將銀子接住,大聲說道:“謝攝政王爺恩賞!”

楊珅雖然心裏還有疙瘩,但也跟著說了一句:“謝攝政王爺恩賞!”與郭雲龍一起叩頭,起身離去。此時,滿、蒙、漢八旗兵的步騎各營,已經按照昨日的行軍序列動身,原野上旌旗飄揚,十分威武雄壯。

多爾袞今日沒有坐轎,騎馬趕路。因為他昨晚睡眠很少,不久就在馬蹄有節奏的嘚嘚聲中半入睡了。

當天趕到西拉塔拉地方宿營。楊珅、郭雲龍和他們的十名騎兵隨著正白旗一起晚餐,又喂了馬匹,休息片刻,拿到密封的攝政王給吳三桂的回書,趕快登程,向山海關奔馳而去。

多爾袞休息到四更時候,指揮大軍出發。為著搶在李自成之前到達山海城,他不顧身體不好,繼續乘戰馬,路上很少休息。雖然他今年虛歲才三十二歲,正在青春年華,但是一則正如豪格在背後說的話,他是一個有病的人,不會久於人世,到底有什麼暗疾,至今是一個謎;二則自從在翁後地方見到吳三桂的借兵書信以後,他采取斷然決定,改變原來進兵方略,轉向寧遠和山海關前進,同時在複信中要吳三桂投降大清。這是一著險棋。萬一吳三桂不肯投降大清,他不僅貽誤戎機,而且在大清國中會大大地損傷他的威望。他反複想過,李自成不僅有強大的兵力,拚死來搶奪山海城,而且將崇禎的太子和永、定二王以及吳三桂的父親都帶在身邊,準備了文武兩手,所以吳三桂拒絕投降清朝並非是不可能的。多爾袞一邊騎馬趕路,不得休息,一麵為他的這一著棋的成敗十分操心。

四月二十日下午,多爾袞到了連山,因為一直在馬上奔波,故而十分疲倦。他估計李自成的大軍也會到了山海衛的西城外紮營,正在一麵準備攻城,一麵用明朝太子和吳襄的名義招降吳三桂。想到這裏,他登時忘了疲倦,下令大軍繼續趕路,到寧遠城也不停留。

大約酉時左右,他忽然接到稟報:吳三桂有兩位使者來了。他立馬等候,吩咐說:

“快叫吳三桂的使者來見!也快傳範、洪兩位學士來我這裏!”他隨即從馬上下來,心中暗問:“會不會是吳三桂不願意開關投降,來書阻止我軍前進?”

範文程和洪承疇先來到攝政王站立的地方,恭立在他的背後,隨即吳三桂的使者也被帶來了。兩個使者一個是郭雲龍,另一個多爾袞不認識。他們一齊在多爾袞的麵前跪下叩頭,說道:

“給攝政王爺請安!”

“你們來有什麼事兒?”

郭雲龍回答:“我家伯爺有書子一封,差末將來恭呈王爺。”

郭雲龍立刻從懷中取出密封的書子,雙手呈上。一個隨侍滿人官員將裝在大封筒中的書信接住,呈到攝政王麵前。多爾袞示意叫他先呈給範學士,向郭雲龍問道:

“楊副將怎麼沒來?”

郭雲龍回答:“因為李自成昨天已經率大軍到達永平,今日可到山海城下,所以我家伯爺將楊珅留在身邊,協助他部署作戰之事。今日同我來的這一位也是遊擊將軍,姓孫名文煥。”

“你們先退下休息,稍等片刻,本攝政王有話麵諭。”

郭雲龍和孫文煥退走以後,多爾袞回頭看見他背後的兩位內院學士已經將吳三桂的密書拆開,正在共同閱讀。片刻之前,多爾袞的心中尚有疑慮:吳三桂肯讓出山海關麼?他看見範文程的神情同他一樣,隻有洪承疇十分坦然。隨即看見範文程的臉上露出笑容,多爾袞忽然放心了,問道:

“書子上說些什麼?”

書子拿在洪承疇的手裏,他趕快對攝政王小聲讀道:

“大明敕封平西伯兼關寧總兵官吳三桂致書於大清攝政王殿下……”

多爾袞略有不悅之色,說道:“念重要的話,念重要的話。到底他來書為了何事?”

洪承疇在心中一震,知道攝政王對吳三桂在書信中仍舊稱自己的明朝官銜不高興,趕快說道:

“這下邊的話十分重要。他已投降我朝,決定將山海關讓出來,請我大軍進關,剿滅流賊。臣的福建鄉音太重,請範學士讀給王爺聽。”

多爾袞望著範文程說:“好。範學士世居遼東,你接著讀吧。”

範文程接過吳三桂的書信,清一下喉嚨,字字清楚地低聲讀道:

接王來書,知大軍已至寧遠。救民伐暴,扶弱除強,義聲震天地,其所以相助者,實為我先帝,而三桂之感戴,尤其小也。

三桂承王諭,即發精銳於山海以西要處,誘賊速來。今賊親率黨羽,蟻聚永平一帶,此乃自投陷阱,而天意從可知矣。今三桂已悉簡精銳,以圖相機剿滅。幸王速整虎旅,直入山海,首尾夾攻,京東西可傳檄而定也。

又,仁義之師,首重安民。所發檄文,最為嚴切。更祈令大軍秋毫無犯,軍民心服而財土亦得,何事不成哉!

下邊還有幾句不關緊要的話,範文程都不念了。攝政王十分高興,同範文程、洪承疇略作商量,立即將郭雲龍和孫文煥二人叫來,命他們立即返回山海,向平西伯稟報:攝政王率大軍過寧遠不停,今晚到沙河略事休息,明日午後到達山海關外。大軍駐紮歡喜嶺下,他本人駐在威遠堡,在威遠堡等候吳三桂來見。

郭雲龍和孫文煥聽了攝政王口諭,不顧疲勞,立即返回山海,而多爾袞統率的進關大軍也向前進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