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株桑樹所在的“神位”，說來卻大有講究——正是特殊時期時期春都百姓聞之色變的“紅工司”原址。曆經世麵老者回憶：此處原是一戶隱者的宅院，打滿洲國前搬來，兩次易主、前後住過三輩人。“困春都”時節一場大戰，神樹周邊餓斃百姓無數。坊間傳聞，時至今日夜間來遊，尚有鬼火閃爍。鬥轉星移若幹年後，戰天鬥地、山河一片赤紅之時，城裏的造反派頭頭——荊姓司令帶了十幾個手下，棍棒淫威著五、六十個尚可教育好的“壞分子”，趕走原住民，拔草種樹、壘牆造屋，取名“紅色工人造反司令部”，以做長久造反之基。偏偏事與願違，荊司令在一次奪寶火並中“壯烈”了，至此這裏便又成了廢地。屈指算來也有二十年上下的光景。神樹在此處現身，愈發詭異。
正當百姓傳得神乎其神之時，官府卻不可不動作，明擺著此類“封建迷信活動”，當屬必清之列。先是官員出麵勸慰、繼而疏散，反倒越聚越多、越傳越神。數日之後，趁著月黑風高，一隊官兵將神樹連根刨起，以為斷了念性。次日，求果報的百姓見斷了“仙根”，便不拘泥草、樹枝統統搶回家中供奉。官兵又至，灌以糞汁，挖搶之風方才漸漸平息。可沒過幾日，風言又起，說這一片樹林俱是仙樹，乃大清餘脈、龍興之林，於是樹樹膜拜、草草頂禮，倒比先時愈發繁盛。
神樹沒了，怪事又來。坊間瘋傳“歲在己巳，蟠桃會日，王母收子，宜早桃梨”。用大多數“人類的語言”來講，說白了就是：這一年，天上有個叫王母娘娘的老太太借用公款開個蟠桃會，盛會召開少不得添些服務生，便想在人間收點童男童女上天侍候著，哪家孩子要想不升天，必須多吃桃與梨。這話兒估計不是好事之人推波助瀾之語，就是水果販子促銷之作。可憐春都五月，水果斷季，上哪個地界去找桃梨，倒是水果罐頭告罄而已。再後來，演繹版本層出不窮：做姑姑的要買七枚桃子送侄，女孩就要七顆水果糖、外加一方紅手帕……一家一個姑姑還則罷了，姑姑多的，天天就免不了要以水果為食了。
莫家四少爺莫礬就是典型“受害者”。莫礬上麵有三個姑姑，聽風就是雨，從打謠言一出，就沒斷送過水果。姑姑們為啥這麼喜愛莫礬？一來這個侄兒年紀最小，向來乖巧聽話、從不惹是非，自然疼愛有加；二來也是為了博得莫老爺子的歡心。姑姑們便時常有桃梨送來，這些日子水果不斷，上頓桃子、下頓梨子的，把個小礬弄得一見圓形物件就想“逃離”。這年本是莫礬中考之年，臨近考期，學校放假，校中教師明訓：不得參與遊行搞事，否則開除學籍，永世不得攻讀。莫礬還隻是個小小初中生，加上生來膽小、不敢惹事，倒樂得居家自在。
這一日，讀書累了，在外散心歸來，剛進房門，就聽到爺爺屋裏傳來說話聲響。此聲洪亮渾厚，隻是說到高音處語調發尖，略顯刺耳。聞聲知人，不用問，又是“小盲”他爹——“霍老盲”來了。老霍三天兩頭就來問安，比幾個姑姑來的還勤。小礬本不想進屋，倒是莫老爺子隔窗望見，叫了一聲：“四孫子快來。”老爺子有個怪癖，從來不把最小的族人喚作老外甥、老孫子、老孫女，隻按年庚中的一、二、三排序，可能是想著家族繁盛，沒有休止的意思吧。
小礬無奈，隻得進屋請安，向著“老盲”恭恭敬敬地問了句：“霍伯好”。“老盲”便受寵若驚般地站了起來，堆著一臉核桃紋般的笑臉，一手拉過小莫，衝著老爺子獻媚道：“看，到底是大戶人家的孩子，總是這麼懂事。三叔，不是奉承您老，我看這孩子將來最有出息。”這話說中了莫爺的要害，莫家一群孫男嫡女中，還真就最喜歡這個，怎麼看怎麼有當年自己兒時的影子。於是，莫老爺子笑著點頭道：“德子坐下說話，裏親裏道的，犯不著客氣。”原來，“老盲”本名霍德，小名德子。因為從小高度近視，幾乎近盲，又靠算命謀生，熟識的人便起了個外號“霍瞎子”，遇到玩高雅的人隨口叫他“老盲”。不想老霍對這名兒倒還受用，自以為“盲”、“忙”同音，東北話中“老忙，老忙”的原意是指能人，這也顯得多少有點能人的味道。別人隨口叫，他還真就答應。一來二去，倒沒人知道本名，隻知道“老盲”，兒子霍漢光就自然喚作“小盲”了。
說到霍“老盲”也算奇人，奇人必有奇相。這“老盲”身高不足五尺，虎背熊腰，胸厚臀圓，遠遠望去，上下一般粗細；方額寬臉，禿頂無須，耳內生毛，毛長過耳；終日戴著一副罐頭瓶底般的琥珀花紋黑框近視眼鏡，眼皮臃腫，把雙小眼睛遮得總是似睜非睜的模樣。有詩為證：
卦師霍老盲，臉厚似城牆。死人能說活，全靠嘴一張。見人講人語，遇鬼鬼話長。人鬼並肩站，胡話一籮筐。
打小時候起，莫礬就怕“老盲”這副尊容，且又語粗聲高，愈發不受待見。於是，問安過罷，小礬急忙躲進自己屋裏再也不肯出來。
小礬退去，接著聊天。“老盲”道：“三叔，聽說春江邊上神樹的事了吧？”莫老爺子雙手疊於臍前，閉目養神，隨口“嗯”了一聲。那“老盲”便傾下身子，竭力探長短粗脖頸，神秘兮兮道：“是我家漢光最早遇到老神仙才發現神樹的，那地界兒前幾天我去過，就是隋老太爺舊日的宅子，特殊時期時候不是讓‘小金牙’荊嗣盛給霸占了嗎，把挺好的一塊地兒糟蹋得不成樣子。您老說，早年間總往那兒走，也沒注意這樹呀。哎，可惜隋老爺子那點好東西嘍，一把火全燒了。對了，三叔，你不是在那兒侍候過隋家兩代老爺子……”未待“老盲”說完，莫太爺接連“咳咳”了三四聲，那“老盲”便連忙住口。原來，莫爺早年間就落下個毛病，凡是不對心思的時候，就會接連咳上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