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小妹莫玉還算清醒,拉了哥哥起來,提醒該請人來幫忙了。莫斌這才回過神來,忙叫小妹去請大伯過來,又拉過身旁家丁,囑他找來本地“知客”主持。家丁去時不久,就在村內找了來人。“知客”指揮著在屋子當中搭起靈床,將三爺移在上麵,取出棉線,並攏了三爺雙腳,係得牢繃。自取剃刀,給三爺刮了頭、修過麵。又取出隨身帶來的空白牌位,寫上:仙逝顯考莫公諱大成老大人之靈位。討來火盆,在三爺腳前燃起“倒頭紙”,鋪設香燭,靈床板下點起油燈,喚作“過橋燈”。兄妹三個俱是披麻帶孝,守在靈邊痛哭。莫大爺與族中親朋有聽到信兒的都匆匆趕來,也有在前院看熱鬧的聽說噩耗後過來祭奠的,俱是鞠躬、跪拜,說些節哀一類的寬慰話,三兄妹隻顧哭泣,向著來客叩拜回禮。天下最苦的事,莫過於生離死別,這番悲傷怎是言語可表。
郝把式幫著忙乎一陣,看看也沒自己什麼事了,轉身出門、回到前院,接著看熱鬧。正是:
相同患難兩重天,一家悲戚一家歡。縱然仙家能通鬼,不若康健在人間。中邪的,心藏暗鬼;歸陰的,陽壽享完。冰冷冷躺下腦中清靜,熱鬧鬧蹦噠心裏更煩。活著的死掙命,死了的神難安。哎!鬧騰吧,早晚都有這一天!
郝把式進來時,跳神已近尾聲,正進入到“黃狐歸山”一節。隻見炕上莫二爺似乎剛剛被灌過了香灰,滿嘴滿臉黑乎乎的,手腳仍在抓舞,卻不似初時那樣張狂。再看屋地當中那二位:二仙兒似乎沒有什麼變化,許是跳得累了,打鼓節奏時緊時慢;而那大仙兒卻依舊精神,胸前的兩個扣子不知何時掙開,露出黢黑的半個幹癟胸脯,披散了頭發,頭上雞毛鳥羽散落一地,真個一幅半人半鬼的模樣。
此時,大仙兒似乎還沒吃飽,又要再進吃食,二仙兒忙對莫家人耳語幾句,家人似乎有些遲疑,終究還是去了。不多時,取來的卻是新鮮豬肉,定睛一看,卻是滿掛肥油的一塊厚厚肉膘。那大仙兒見了此肉,扔下銅鈴,一下子撲了過去,擺頭晃腦撕啃起來,又舉起那壇燒酒咕咚咚大口灌下。一大塊肉、一壇酒登時受用個精光。那二仙兒看看到了火候,大喊一聲:“黃狐歸山嘍!”
這一聲可了不得,大仙兒似乎突然警醒,“叭”的一聲丟下酒壇奪門而出。門外,二仙兒早已埋伏下了六、七個精壯漢子,持了三根粗麻繩,上中下一齊兜住。說來也怪,這幾個壯漢竟拉不住一個弱小女子,一直拖拖拽拽衝進院中,眼見眾人力怯,大仙兒就要跑出院門。二仙兒急了,忙喊:“大家快動手,跑了狐仙,家破人亡,在場各家都要招災。”聽了這話,看熱鬧的一擁而上,七手八腳按了下來,直拖進屋裏。那二仙兒忙抖擻精神,賣力打動羊皮鼓兒,鼓聲如萬馬奔騰般急驟,又圍著大仙兒振振有詞地唱了一陣,這唱聲卻音調不高,似與大仙兒竊竊私語一般,郝把式被人群擠在圈外一時也聽不真切。唱了一會,大仙兒突然又是兩眼一翻,撲騰一聲倒在地上昏睡起來,這次卻沒有抽搐。
二仙兒見了,命人解開大仙兒身上捆著的繩索,揮手讓眾人退下,收了鼓兒,不睬眾人,自取了大仙兒剩下的酒食,吃喝起來。約摸一袋煙的功夫,那大仙兒動了動手腳,翻身坐了起來,兩眼呆呆地四處張望,似乎對眼見事景沒弄明白。二仙兒見她醒了,呼喚起來吃東西。真個奇了,先時那麼多東西進了大仙兒的肚子,似乎一點也沒留下,此刻依舊胃口大開。許是真的跳累了,兩人狼吞虎咽,不理旁人,隻顧吃喝。莫家人見吃食不夠,忙又取來“嚼果”孝敬。這回二人吃下的東西不過普通人的飯量。眾人看看沒戲了,有的就走開了,也有好奇的還在有滋有味地伸長了脖頸觀看。
二人吃喝夠了,便由二仙兒開言道:“請了仙,趕走了魔,調理些日子就好了。”說著取了隨身小包裏的一個小瓶,隻說:“把瓶中水摻和著爐中香灰,連喝七天就沒事了”。那大仙兒好像真的傷了元氣,竟站不起來。莫家忙命人攙了,扶到馬車上,又取來勞資,並著一些酒食打包放在車上,送二人回去。那些湊熱鬧的看客見好戲收場,如鳥獸狀一哄而散,路上還不時笑談幾句精彩細節,哼上兩聲學來的音調,仿佛看了廟會裏的戲耍一般。正是:
請神容易送神險,做惡時節惡鬼纏。修身正道莫兒戲,何勞仙家萬裏搬。君不見,行善人家芳德遠,縱惡戶裏天降難。提刀三思須住手,誹言欲出留唇邊。積一點陰德,享樂無限;縱一處小惡,後悔也晚!
前院自是熱鬧,後院自是悲戚,冷暖兩重天見的時候多了,這也隻是人間悲喜的一段小插曲罷了。郝把式看罷了熱鬧,自被莫家人安排一處歇息,次日一早,莫斌發了車錢,讓先回家,順帶了口信給得蓮,隻說“家中事情需要處理些時日,不用惦記”,老郝駕車趕回春城送信,不提。
莫斌請來的“知客”算定第三日是個宜葬的好日子,就這麼定了發喪時間。二爺病著,大爺自做主張,向鄰近的親朋故友發了白帖,這幾日裏倒少不得吊唁的來客,一並以禮相待。東北地界本來是受了滿人風俗的影響,講究個厚養薄葬,隻是入主中原後改了習俗,才漸漸地流行起孝死如生的規矩。莫家祖籍山東,本是文化發源之地、禮儀孝敬之鄉,喪事也便隆重起來。按著大爺的意思是想風光大辦,莫斌卻思量:老爹出了這欄子事情離世,且不算高壽,稱不得喜喪。老父一生勤儉,若大辦起來,必然不是爹爹的心思。此外,二爺若某一日病好,知道鋪張辦喪,恐怕又要招惹是非,況且盤算著發送完老爹,將二哥和小妹接進城去,這元寶堡斷然再也不會回來。因此下,止住了大伯的提議,隻按平常規模辦了。大爺也怕“莫二鬼子”知道了不好,也就由著莫斌張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