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隻如初見
仲夏的清晨,紅日初升,鋼架結構的機場航站主樓披著朝霞,巨大的玻璃幕牆映射出七彩流光,仿佛一座迷離的水晶宮,四通八達的廊橋伸向遠方,簇擁著直衝雲霄的塔台。
唐瀟瀟從空港職工班車上下來,人還沒站穩,一輛十五座的機組車就貼著她身邊開到前麵,停在了國內出發廳門口,天藍色的車身噴繪著銀翼和星辰,正是濱海市最大的航空公司星翼航空。
車門無聲地滑開,機組人員依次下車,走在前麵的是身著深藍色筆挺製服的飛行員,後麵的幾名空乘人員長發都在腦後盤成一絲不苟的花朵,海藍色及膝裙裝勾勒出曼妙多姿的身材,枚紅色條紋絲巾在肩頭綻放如一隻隻欲飛的蝴蝶。
一隊俊男靚女,一出活生生的製服誘惑,引得周圍原本行色匆匆的旅客都駐足觀望,跟在唐瀟瀟後麵下車的同事更是興奮地低呼:“哎,好像是星航的明星機組啊!”
領頭的機長似乎聽到了背後的議論,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竟是出人意料的年輕,健康的淺麥膚色,一雙微微上挑的鳳眼,烏黑雙眸在清晨淡金的陽光下呈現出明銳的色彩,如同映了漫天朝霞,湛然璀璨,而帽簷恰到好處地壓住了眼尾的飛揚跳脫,更顯得整個人俊朗無儔。
唐瀟瀟也正望向他,兩人的目光穿過人群相遇,她本能地閃躲了一下,馬上又抬起眼簾,挑釁般地望定了他,抿唇一笑。
年輕的機長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隨即也揚唇一笑,並起右手兩指,在帽簷上虛虛一搭,遙遙示意了半個禮,便轉身領隊向出發廳走去,身姿修長筆挺,後麵的機組成員隨著他蜿蜒而入,墨藍色的飛行箱整齊地拖成一列,頓時又吸引走了一大片目光。
“咦,那個機長是不是認識你啊?”唐瀟瀟身旁的同事回過神來,聲音裏滿是好奇和豔羨。
“上個月我培訓回來碰巧是他的航班。”唐瀟瀟含糊答了一句,眼神微黯,麵上卻仍是淺淺笑著,和同事一起轉身走向對麵的塔台。
虹川機場的塔台足有一百零八米高,仿佛一隻擎天巨柱,流線型的塔身到了頂端發散開來,宛若綻放的花苞,最上麵是圓形的場麵監視雷達天線罩,所以遠遠望去,塔台又像是一隻巨大無比的手電筒。
電梯向十八樓緩緩升去,映在內壁鏡麵上的身影纖長,清秀的臉龐略顯蒼白,更襯得雙眸烏黑,下頜尖尖。
唐瀟瀟有些後悔今天沒畫個淡妝,起碼也應該塗個口紅,喜慶一點,今天,可是她獨立上崗執掌話筒的大日子!
上到塔台,從一百多米的高度看下去,整個機場俯瞰無遺。一架架飛機正有序地從各個廊橋推出,經過不同的滑行道,彙集到東西兩條跑道盡頭排隊等待。早上是起飛的高峰,三千八百米長的跑道,每隔幾分鍾,便有一隻銀翼在航空管製員的指揮下呼嘯展翅,飛向藍天。
八點整,交接班完畢。三十英吋的高亮度液晶屏幕雷達顯示器上,布滿著錯綜複雜的航線圖,和密密麻麻的飛機標牌。唐瀟瀟望了望東邊遠遠掩過來烏雲,不由有些擔憂。仲夏的天氣,說變就變,看來獨立指揮的第一天,就麵臨著一場硬仗。
她坐到雷達屏幕前,調整了一下頭戴式耳機的受話器,定了定神,按下發話鍵:“早上好,星航3101,跑道02,左轉航向170,上升高度900。”
耳機裏傳來清朗又富有磁性的熟悉男聲,一絲不苟地複誦:“虹川塔台,早上好,星航叁幺洞幺,跑道洞兩,左轉航向幺拐洞,上升高度九百。”
聶卓揚的聲音辨識度極高,唐瀟瀟抬眼目送著那架機尾噴繪著銀翼和星辰標誌的飛機衝上雲霄,不自覺地唇角微彎。第一天上崗指揮的第一架飛機就是他的,她心中說不出是親切還是酸澀更多一些。
烏雲由遠及近,唐瀟瀟定下心神,有條不紊地指揮一架架飛機,趕在雷雨來之前盡可能多地放行。
第一個時段沒幹完,雷雨已經覆蓋本場,各種信息通報撲麵而來:前麵有飛機備降、本場西麵有強閃電,半小時後有強雷雨伴三到四個積雨雲,能見度隻有500米……
到了午後,航班積壓、延誤、備降的情況逾見增多。及至下午,情況更加惡化:京海航線流控、華北流控、華東流控、華南流控,整個中國沿海的三分之一空域都逐漸陷入了這場入夏以來最惡劣天氣造成的流量控製之中!
獨立上崗的第一天,唐瀟瀟就這樣在高度的精神緊張中度過,不但要指揮飛機,還要充當心理輔導員,安撫那些因長期等待加上旅客在後麵鬧意見而焦躁不堪的飛行員。
眼看著牆上的時鍾指向下午四點五十分,唐瀟瀟終於舒了口氣。再過十分鍾就要交班了,這一天,可真是筋疲力盡。
“MAYDAY,MAYDAY!”地空通信的波道裏突然傳來緊急呼叫代號,捷遠航空507航班報告油量不足,請求優先落地。
隻剩5分鍾油量?唐瀟瀟看著滿屏幕正在繞飛和盤旋等待的飛機,心頭一緊。按照正常程序,捷航507怎麼也要十幾分鍾才能降下來,看來隻能讓排在前麵的飛機讓路了。
此時正值進港航班的高峰期,虹川機場西邊均被雷雨覆蓋,東邊天氣尚可,她立刻指揮捷航飛機保持速度加入機場東側左三邊優先落地,然後指揮前麵的飛機避讓:“星航3106,高度900米保持,左轉航向090,改出避讓長五邊,你後麵有飛機油量不足。”
星航3106正是早上飛往北京的星航3101的返航班次,同一架飛機,同一個機組。波道裏沒有傳來預期的複誦聲,安靜了兩秒後,傳來熟悉的清朗聲音:“我油量也不足,請求繼續進場!”
什麼?唐瀟瀟的耳朵“嗡”地一聲,第一個反應就是——聶卓揚竟然不肯讓!因為把飛機開到沒油的情況太罕見了,尤其是星航的飛機!
唐瀟瀟定了定神,重複了一遍剛才的指令,又加了一句:“捷航507隻有不到5分鍾油量了。”
這回立即有了答複,可竟然是:“MAYDAY,MAYDAY!星航3106油量不足,請求繼續進場。重複,我隻有4分鍾油量,隻能繼續進場!”
與此同時,捷航507也在繼續呼叫:“MAYDAY,MAYDAY!我與前機間隔不夠,且高度過高!”
唐瀟瀟握著話筒的手指不由緊了緊,拿話筒指揮飛機整整兩年,無論是模擬機培訓時還是在實際崗位上,她並非沒遇到過空中特情,比這複雜比這危急的都有,可不聽指揮的飛機,還是第一次遇到!
兩架飛機比賽一樣不停地叫著“MAYDAY”,唐瀟瀟腦子亂成一團,頓時有些不知所措了。
這時旁邊突然伸過來一隻瘦削的手,抓起桌上另外一個手持式話筒,插進左邊“教員”的插孔裏,隨即沉穩的聲音發布著一條條指令:
“星航3106增加速度拉出間隔,繼續進場!”
“東航2528上升高度950,右轉航向230,改出五邊避讓!”
“捷航507下降高度810,右轉航向140,切入02航道!”
……
這是塔台級別最高的總主任陳淩,唐瀟瀟暗暗鬆了口氣。幾分鍾後,捷航507安全落地,最後報告隻剩2分鍾油量!
陳淩把話筒放回桌麵,瘦削精幹的臉上表情一貫的冷峻,看向她的目光卻透出絲溫和,拍了拍她的肩頭:“第一天獨立上崗?別緊張,繼續吧。”
他的動作和聲音有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唐瀟瀟集中精神,繼續指揮飛機起降。
十五分鍾後,唐瀟瀟交完班,從座位上站起來,這才覺出後背一片冷汗,不由暗叫一聲:“好險!”
剛才若非陳主任反應迅速,指揮得當,不但她的職業生涯就此結束,那飛機上的一百多號人……
唐瀟瀟不敢繼續想像下去,腿腳發軟地走到下麵一層的休息室,癱坐在沙發上,過了好一會才緩過勁來,抬頭卻看見對麵的掛曆上一身筆挺製服的聶卓揚,那肩頭金燦燦明晃晃的四條杠頓時刺痛了她的眼。
這掛曆是春節前星航送來的,七月這張正是“星航明星機組”。掛曆上眾人都笑得燦爛,唯有正中間的他冷肅著一張臉,隻在唇角挑起一絲若有若無的淺淡笑意。
若是換了別人,肯定以認識明星機長為榮,甚至樓下休息室的那張掛曆,都不知被哪個“明星機長”的粉絲偷偷拿走私藏了,唐瀟瀟卻一直都沒跟同事提起過她和聶卓揚的關係。
別人眼中的明星機長,其實是她命裏的災星吧?不然為什麼仿佛魔咒一般,她人生裏幾乎每一個具有裏程碑意義的第一次,都會遇到他,然後,就變得一塌糊塗……
“小唐,你還沒走?”領班組長沉著臉進來,“先回去吧。”
“組長,怎麼樣了?”唐瀟瀟連忙從沙發上站起來。
“還能怎麼樣?”領班組長饒偉峰明顯心緒不佳,“我們這邊還沒來得及報上去,那邊飛機已經一落地就把油加滿了!”
唐瀟瀟一愣,這下不是死無對證了?她扭頭又瞥了掛曆一眼。果然,他還是少時那般膽大妄為,向來隻有他聶卓揚想不到的,就沒有他聶卓揚做不到的!
這樣一耽擱,唐瀟瀟錯過了職工班車,等回到民航住宅小區已經快七點了。
雨已經停了,天色陰沉沉的將黑未黑,唐瀟瀟低著頭走著,忽聽身後一聲短促的喇叭響。她往旁邊讓了讓,繼續往前走,誰知後麵的人揚聲叫道:“唐瀟瀟!”
唐瀟瀟扭過頭,隻見後麵嶄新的藍色保時捷敞篷跑車裏的人,正是聶卓揚。他已經換下了飛行員製服,優雅的淺藍色細條紋雙疊袖襯衣,藍寶石袖扣熠熠生輝,旁邊還坐著個衣裙翩然、妝容精致的漂亮女孩,看樣子兩人是要去赴宴,那悠然的樣子,仿佛下午什麼也沒發生過。
她心頭微堵,走過去時卻是神情自若地淡淡一笑:“呦,聶少,你回濱海還沒三個月吧,這車子和女朋友都換新的了?”
她記得聶卓揚的座駕原本是輛黑色的路虎,掛著海南的車牌,比周圍轎車高出一大截的車身,硬朗的車肩線條,充滿著力量感,在小區裏呼嘯而過時十分拉風。她這兩個月也見過幾次,隻是聶卓揚次次都對路邊的她視而不見,所以今天見他主動招呼也頗感意外。
至於聶卓揚的女朋友是新是舊,她可就不知道了,但如果這句話能給他添點堵,她會比較舒心。
果然,聽她這麼一說,漂亮女孩的臉色頓時有些不自然。聶卓揚倒是不以為意,挑了挑唇角:“小辣椒,你總這麼牙尖嘴利的,當心嫁不出去!”說著拿出個長方形的盒子衝她一揚,“給你的,祝賀你終於放單了!”
唐瀟瀟沒達到目的,反倒被他刺激了,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心裏卻有些驚訝——他竟然知道自己今天放單?
隻是這句祝賀的話,怎麼聽著都是不懷好意。曾經的小學同桌,卻因種種原因,最後她入職比他足足晚了三年。如今的他已經是星航最年輕的機長,而她,才剛剛甩掉了“見習管製員”的帽子,又遇上今天這件事,前景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