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唐瀟瀟抿了抿唇,扶著車門框,低下頭緩緩道:“聶機長,禮物就算了,我可受不起。您今後少給我點驚嚇,我就多謝您了!”

“那就當是給你壓壓驚吧!”聶卓揚仰起臉笑了笑,雨後初晴般燦爛。

曾經無比熟悉的笑容就這麼毫無征兆地在眼前綻開,令唐瀟瀟瞬間失神。

就在這條路上,有多少次,陽光般的少年把校服衣袖挽至胳膊,中指轉著個籃球,在她麵前眉飛色舞地倒退著向後走去,嘴裏滿是揶揄的話,然後她就會把球搶過來,朝他的腦袋狠狠砸過去……

唐瀟瀟手中一沉,原來晃神間聶卓揚已經把盒子硬塞到她手裏了。

盒子沉甸甸的,頗有點分量。即使隔了那麼久的時光,她也依然無法拒絕他的笑容,隻得淡淡道了句謝,便轉身快步向前走去。

聶卓揚的手搭在方向盤上,沉默地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從後麵看,她還是少女時那個模樣,個子不高,纖瘦單薄,卻仿佛充滿了能量,走起路來馬尾辮一蕩一蕩的,似乎時光不曾在她身上停留。隻是當年她的頭發不似如今烏黑,經常被他揪著辮子叫黃毛丫頭……

“走啦,都七點了!”坐在跑車副駕的女孩忍不住提醒。

“急什麼,不過是去吃頓飯。”聶卓揚懶懶應了一句,不緊不慢地鬆了車子的手刹,打左燈調頭。

“耽擱這麼久,這會兒出去多半要塞車了。”女孩掏出化妝鏡往臉上補著粉。

聶卓揚一聲不出,緩緩把車開出民航小區。

“哎呀,怎麼塞成這樣了?”女孩收了鏡子,望著前麵的車龍抱怨,“真是的,她是你什麼人呀?你為了個破模型,四處托人,好不容易拿到了,還巴巴的親自送來。要不是等了這大半個小時,我們早就到了……”

“吱——”聶卓揚一腳踩下刹車。

女孩沒係安全帶,鼻子差點撞上前擋玻璃,驚魂未定地叫道:“你幹什麼?”

“下車。”聶卓揚冷冷地道。

“什麼?”女孩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我說下車!”聶卓揚臉色一沉。

女孩嘴唇哆嗦了幾下:“你——”

“你什麼?你又是我什麼人了?”聶卓揚瞥了女孩一眼,語氣冷淡。

女孩哼了一聲,不情願地邊開車門邊嘟囔:“有什麼大不了的,下就下。”

車門被重重關上,聶卓揚調轉車頭又開回了民航小區。

今天他特意換飛早班機,本想製造一個“驚喜”給她,誰知卻遇上意外,變成了“驚嚇”。

她是他的什麼人?聶卓揚自嘲地撇了撇嘴角。

幼兒園時,她是尿濕了午睡褥子卻又嫁禍給他的小丫頭;

小學時,她是用鉛筆尖下死力紮他過界胳膊的同桌女生;

中學時,她是跟他一起坐在操場雙杠上數星星的少女……

她是他的青梅,他,卻不是她的竹馬。

時光不會倒流,他在她最美好的花季離開,分隔七年,再回來時,連雨季都已經過去了。

唐瀟瀟回到家裏,低頭看看手裏的盒子,猶豫了一下,還是拆了開來。

原來,是一架空客A380的飛機高仿真模型。正是她一直想要的,但他怎麼知道的?還隻是湊巧?

唐瀟瀟記起上個月她曾在微博上說過想要一個A380的飛機模型,而且今天早上她上班前也發過一條“終於放單了!”的微博。想到這裏,她迅速拿出手機上了微博。

她的微博下仍隻有寥寥幾個評論,都是同事和朋友的,並沒有聶卓揚。

聶卓揚的微博可是實名認證的“星航機長”,粉絲數萬。曾經,她拚命地想要忘掉和他有關的一切,卻在偶然發現他的微博後欣喜若狂,從此暗中關注著,從不放過他的任何一條消息,卻也從沒有留下任何一條評論。

明知道他們不可能回去了,卻還是不舍得放下嗎?明明用了那麼久的努力,終於向前邁出一步,為什麼看到他回來,又亂了心神呢?

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唐瀟瀟趴在窗邊,看著路燈一盞盞亮起來。晚歸的學生背著書包,穿著民航子弟學校十幾年不變的藍白兩色校服,從樓上看下去,像是在飛機上看到的雲朵。

而小時候的聶卓揚簡直就是原子彈的蘑菇雲,破壞力極強。上小學第一天,他在教室門口把她絆倒,害她摔得皮破血流;第一次考試,他故意打翻了水杯,毀了她的試卷;她好脾氣地不記仇,他卻樂此不疲地往她書包裏塞進各種古怪生物,從此她就有了和毛毛蟲、青蛙,甚至老鼠尾巴的“第一次親密接觸”。

至於她被他連累而受罰的事情更是數不勝數:一起罰抄、一起留堂、一起寫檢討、一起被罰打掃衛生……後來她病休一年,他搬家轉學又跳了一級,從此分開,直到她也考入濱海一中。

那時聶卓揚早已是一中的風雲人物了,對待她的方式卻依然沒變,在她入學的第一天就紮漏了她的單車!她人生地不熟,對著扁扁的車胎欲哭無淚,幸虧遇見一位好心的師兄,帶她去了學校不遠處的小巷,找到了修車鋪,還幫她一路推著車。

後來她才知道,那位師兄竟然就是與聶卓揚齊名的一中校草林宇凡,傳說中的學霸,永遠的年級第一、競賽金牌得主,素來待人清冷,卻對她伸出了援手。

她仍記得那天傍晚彩霞滿天,夕陽如火,那個如天使降臨般出現在她麵前的清雋白衣少年,從此成了她心中的一道風景線。

可誰又知道,當時她心底裏多麼希望出現在她麵前的人是聶卓揚呢?

曾經她守候著心底一角,隻為了等待那個不會回來的人。後來她終於發現,原來等待隻是她的習慣。她和他從未真正開始,又何談結束?他對她從未有過任何誓言,又何談背棄?

於是,她決絕地準備將那一頁翻過去,連同所有或甜蜜或苦澀的回憶。

但命運就喜歡捉弄她,本來已經錯過,為何還會不期而遇?本來已心如止水,為何又會掀起波瀾?

飛機油量不足屬於航空安全嚴重差錯,按照慣例,事件發生兩天後召開了三方調查會。

唐瀟瀟跟在塔台主任陳淩身後進了會議室,裏麵已經坐著捷航和星航的人了,除了聶卓揚,另一個人竟然也是她認識的,並且搶先站起來向陳淩打招呼:“陳主任,您親自來啦?我是星航客運部的魏碧,您還記得我嗎?”

魏碧,昔日濱海一中的校花,高唐瀟瀟一級。後來她沒有參加高考就出國留學了,想不到現在竟在星航工作。她還是那一貫的利落短發,杏眼桃腮,精致的小立領黑色襯衣外搭搶眼的玫紅色西裝,胸前別著金閃閃的工作銘牌,比之少女時的明豔照人更多了份職場中的精明幹練。

陳淩麵對魏碧的熱情,神色一如既往地冷峻,隻是微微點了點頭,道了聲:“你好。”

安全監察部的人來了之後,會議正式開始,三方依次按流程講述事件經過。唐瀟瀟牢記陳淩事先的囑咐,沒讓她說話時就不要開口,於是垂著眼簾,老老實實地坐在座位上,眼風都不往對麵那邊瞟。誰知說著說著,戰火突然就燒了過來。

“看來你們是懷疑我們星航為了省油,不肯避讓捷航的飛機,其實我們也在懷疑,塔台當班管製員有意偏幫捷航,所以讓捷航飛機優先進場!”魏碧言辭咄咄逼人。

“講話要有證據,再說我們有什麼理由偏幫某一家航空公司?”陳淩麵色沉靜,聲音不疾不緩。

“我說的不是你們,而是她——”魏碧話鋒一轉,塗著丹寇的手指指了指唐瀟瀟,“據我所知,捷航從半年前開始一項改革,就是飛機油耗與績效獎金掛鉤,而策劃這一項改革的捷航運營總監林宇凡,正是你們這位當班管製員的表姐夫!”

唐瀟瀟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魏碧則微笑著看向她:“如果捷航飛機因這項控油改革出了差池,那林總的麻煩可就大了,你說,是不是呢?”

唐瀟瀟頓時漲紅了臉,想要反駁,陳淩卻衝她微微搖頭,示意她不要出聲,她隻得閉緊嘴巴,瞟了一眼聶卓揚。

不料聶卓揚也正看向她,眸色幽黑,如深潭一般看不到底。

兩人的視線對到一起,聶卓揚眯了眯眼,唇角緩緩勾起一個隱秘的弧度,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樣。唐瀟瀟恨不得撲過去扯平他的嘴角,最終卻隻能咬牙垂下了眼簾。

“你這是完全的主觀臆測!即便有親屬關係又怎樣?”陳淩神色一肅,語氣微冷,“民航這圈子,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朋友,同學,親戚,誰能保證不會遇上?但我們有嚴格的管製流程,又有先進的自動化進離港排序,還有全天候二十四小時記錄儀,你們有什麼懷疑,可以來看錄像、聽錄音,看看我們的管製員有沒有違規操作!”

陳淩四兩撥千金,頓時壓下了這個話題,會議繼續,接下來他拿出了早就準備好的地空通信錄音。事實勝於雄辯,最後,事件被定性為因天氣原因導致長時間繞飛造成的意外,不屬於人為差錯。

三家皆大歡喜,握手言和,隻有唐瀟瀟又是氣憤又是委屈。

出了會議室,陳淩拍了拍她的肩頭安慰:“小唐,以大局為重,無須太在意別人怎麼說。”

“陳主任,我不是……”唐瀟瀟說不下去了,不知該怎麼解釋。魏碧的犀利她在學校時就曾領教過,她氣的是聶卓揚,肯定是他跟魏碧亂說她和林宇凡的關係!

會議室裏,隻剩下了星航的兩個人。聶卓揚把椅子轉了半個圈:“魏碧,你今天是不是應該事先和我溝通一下?”

魏碧正彎腰收拾著桌麵的材料,聞言一歎:“我隻是想幫你而已,你剛到濱海總部不久,最年輕的機長,那麼多雙眼睛都在盯著你呢!你可不能出錯。”

聶卓揚抬手按住了她剛剛摞到一起的材料,聲音一沉:“我聶卓揚一向靠的是技術和能力,清者自清,不需要玩那些花樣!”

“是嗎?”魏碧站直身,衝他盈盈一笑,“聶機長,聽說你放棄了培訓改駕空客最新也是最大機型A380的機會,反而增駕了星航快要淘汰的CRJ機型執照,為什麼呢?是不是因為捷航隻有空客A320和CRJ機型?”

聶卓揚看了她一眼,撇了撇嘴:“無稽之談,星翼航空可是東南地區的巨頭,誰那麼傻會舍了星航而轉投一家民營的航空公司?”

“星航再大再好,哪怕你將來做到總飛行師,又能如何?捷航就不同了。”魏碧諱莫如深地笑了笑,“卓揚,我知道你是想靠自己的能力成就一番事業,證明給你父親看。林宇凡又算得上什麼?不過是鳩占鵲巢而已。但他受傷都幾個月了,捷航最重要的運營總監卻仍然沒換人,現在暗地裏都傳言他將會是捷航的接班人……”

“魏碧!”聶卓揚打斷了她,眼中冷厲的寒意一閃即逝,又迅速轉為平靜,略帶譏誚道,“你知道的可真不少,但隻怕不是為了幫我,而是為了捷航融資的事吧?”

魏碧的淡定終於有了一絲裂縫,不過她很快就恢複了胸有成竹:“那你又是為了什麼回來呢,真的是因為聶姨想要落葉歸根?還是,不放心捷航這塊蛋糕被人瓜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