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卓揚看他一眼,無所謂地笑笑,捋起襯衫袖子:“沒問題。”

過了一會,聶卓揚把一枚閃亮的萬寶龍袖扣扔給林宇凡:“袖扣掉進去了。”

“原來是這個堵了。”林宇凡修長的手指輕輕在袖扣上摩挲了兩下,垂著眼簾,似在遙思。

聶卓揚望了眼門口:“那丫頭今天下夜班,過不過來的?”

“她不會過來了。”林宇凡將袖扣攥了攥,拉開抽屜,扔了進去,“你倒記得清楚。”

“當然記得。他們四天一輪班,前天白班,昨天夜班。”聶卓揚有意說得詳細,把打濕的袖口又往上卷了卷,搖了搖頭,“不過我現在停飛了,什麼都不用操心了,還是去給你把水管接好。”

聶卓揚剛進了洗手間,唐瀟瀟就拎著袋東西開門進來。

林宇凡聽出是她的腳步聲,轉過輪椅,澀聲道:“你還來這裏做什麼?”

唐瀟瀟站在書房門口,聞言一愣:“你雖然和我表姐分手了,但我們還是朋友吧?”

“難道你以為我們還能是朋友嗎?”林宇凡冷淡地說了一句,就轉回輪椅,拉開抽屜,胡亂翻著。

“反正你的傷沒好之前,我還是會來的!”唐瀟瀟走上前一步。

“可這裏不歡迎你!”林宇凡攥緊了拳,冰冷的金屬袖扣硌得掌心生疼,“我現在不想見到和安琪有關的任何人,尤其是你!你離我越遠越好!”

唐瀟瀟絞著手裏的購物袋,咬著嘴唇不出聲。

林宇凡轉過臉,微微冷笑:“你怎麼還不走?我沒什麼需要你幫忙的,我隻是腿瘸了,可我還不是個廢人!”

唐瀟瀟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他臉上那神經質的冷笑,這還是從前那個斯文雋秀、風度翩翩的林宇凡嗎?可對上那雙暗沉的雙眸,她心頭的羞惱和失望頓時又變成了酸楚,有些無措地伸出手去拽他:“師兄……”

林宇凡用力撥開她的手,聲音冷淡:“唐瀟瀟,你明知安琪在美國早就有了別人,還一直瞞著我?別忘了,我是個男人!但凡你真心把我當朋友,就不會這麼做!”

“叮當”一聲輕響,什麼細小的東西隨著林宇凡一揚手,跌落到地板上,閃閃發著光。

那是一顆銀色的袖扣,是她上個月為了慶祝他拆掉石膏,花了整整一個月的獎金買給他的禮物,袖扣上還刻了他的名字縮寫,原本是一對,現在,隻剩下孤零零的一個。

唐瀟瀟彎腰把袖扣撿起來,咬著下唇,漲紅了臉,忍著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什麼也沒說,轉身離去。

聽見大門合上的聲音,林宇凡轉過輪椅,麵向著門口的方向,緩緩張開手。

手心裏,是另一顆袖扣,純銀長方形,一端帶著萬寶龍特有的六角白星標誌,仿若一枚閃爍的星星,散發著精致的光華,優雅無匹,卻又寂寞清冷。

“林宇凡!”隨著一聲怒喝,帶著潮濕水汽的拳頭正中林宇凡腮邊。

輪椅“咣”地一聲撞上後麵的書桌,林宇凡勉力撐住了才沒有摔下去。抬起手緩緩擦了擦嘴角,泛起一絲苦笑:“卓揚,謝謝你給我一拳,這麼些天來,隻有你沒有把我當成殘廢一樣同情可憐。”

“我整整七年沒跟人動過手了!這一拳算是我替她打的。”聶卓揚揉了揉拳頭,又指著林宇凡的鼻尖,“至於咱倆,我等你!等你傷好了站起來,咱們再好好幹一架!”

聶卓揚說完,轉身向門口走去。正巧鍾點工開門進來,他從口袋裏掏出錢包,把裏麵的錢全部抽出來塞到她手裏:“田姨,這段時間辛苦你了,這些算你的加班費,好好照顧他。”

林宇凡看著聶卓揚離去,自嘲地淡淡一笑,轉過輪椅,拿過書桌旁靠著的拐杖,抿緊了唇角,努力撐起身。

他們有多久沒打過架了?上一次是在高三。那年的冬天,地處江南的濱海市異常寒冷,過完元旦,竟然下了一場大雪。一天晚自修時,聶卓揚莫名其妙地拽他在學校後麵的小樹林裏打了一架。

最後兩個人都筋疲力盡,躺倒在雪地上。聶卓揚翻身錘了他胸口一拳:“林子,想不到你這麼瘦,還挺有勁。”

聶卓揚還說:“林子你也太不地道了,竟然找瀟瀟去參加你的生日宴也不邀請我。”

他當時心頭苦澀,卻淡淡道:“我其實是為了有借口請她的表姐安琪。”

聶卓揚一愣:“大家傳的是真的,你喜歡安琪?”

他不答,隻是低頭將旁邊的雪團成一團,又握在手心裏慢慢融化,冰涼的感覺。

聶卓揚呆了片刻,從雪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衣服,抬手擼了擼頭發,使勁甩甩頭:“還好你喜歡的不是唐瀟瀟,她可比安琪差遠了!”

那一年之後,快十年了,濱海再不曾下過那麼大的雪。

海天禦苑離民航小區七八公裏,一條濱海大道直通。聶卓揚下了樓,一路開車回去,也沒見到唐瀟瀟的人。他想了想,在小區裏又轉了一圈,最後把車停在了彩虹餐廳門口。

他推門進去,果然看見唐瀟瀟正埋頭吃著一大碗油潑辣子麵,便在她對麵坐下:“放這麼多辣椒,是誰惹你生氣了?”

唐瀟瀟抬起頭,眼眶紅紅的看了他一眼:“誰說我生氣了?”

“你每次一不高興就來吃辣子麵,當然,高興時也會來吃麵,不過是番茄雞蛋麵。”聶卓揚說著一抬手,“老板,來碗牛肉麵,大份的!”

唐瀟瀟筷子停了停,有些遲疑地問:“你怎麼這麼清閑?倒底是休假,還是被變相停飛了?”

聶卓揚淡淡笑了笑:“不都一樣嗎?反正我也樂得休息一陣。”

“是不是我連累了你?”唐瀟瀟可不敢告訴他,前段時間她休息的時間全用來刷微博了。她注冊了很多個馬甲賬號,徹夜參與網上的混戰,力挺聶卓揚,誰知卻是說多錯多,好幾次被對方抓住言語漏洞一番猛轟……

“你想多了。這裏麵的水很深,與你無關。”聶卓揚擺擺手,又道,“再說,換成任何一個旅客,我都會這麼做。維護旅客權益,保障飛行安全,是一名民航機長的職業素養和最基本的責任。”

“聶機長,說得真好!”唐瀟瀟鼓了鼓掌,揚唇一笑,“這下我就放心了,不然可欠下你一個大人情。”

“啪!”聶卓揚伸筷子敲了敲唐瀟瀟的碗邊,“咱倆什麼關係,跟我這麼見外?”

“我跟你啊,還真有點複雜。”唐瀟瀟外頭想了想,“你是我的前同桌同學,又是我閨蜜的前男友……”

“打住!哪兒那麼多‘前’,全錯了!”聶卓揚又大力敲了敲她的碗邊,“同桌同學沒什麼前不前的叫法,最重要的一點,你的閨蜜楊不悔同學,不是我的前女友!”

唐瀟瀟眨了眨眼,促狹地道:“是哦,你當初是想追楊不悔來著,可惜就是沒追上。”

“我真沒那個心!我那時候還小,被大家一起哄,鬧著玩而已。”聶卓揚看了她一眼,意有所指地又道,“有時候,成年人也會分不清自己的感情,把仰慕或同情,當作是愛。”

“就你懂得多,情聖!”唐瀟瀟白他一眼,低下頭來大口大口吃麵。

聶卓揚默默看了片刻,低聲道:“小雨點,你才下夜班吧?吃飽了先回去好好睡一覺,睡醒了就什麼事都沒了。”

他的聲音和緩磁性,仿佛水過流沙,能撫平一切焦躁和煩惱。唐瀟瀟抬起頭,正撞進那深不見底的瞳眸,不由呆了一呆。

小雨點,他叫她小雨點!小時候每次見她哭了,他就會喊她小雨點,不再調皮欺負她,反而想方設法來逗她開心。

“你看你,黑眼圈加大眼袋,頭發亂蓬蓬。”聶卓揚撇了撇嘴,一副嫌厭的表情,直搖頭,“趕緊回去睡覺去,邋遢丫頭,醜死了!”

唐瀟瀟眨眨眼,然後忿忿地哼了一聲。剛才那個神態認真、眼神溫柔的聶卓揚是她的幻覺吧?看來她真得趕緊睡一覺。

夕陽西下,喧囂的城市褪去了一天的燥熱,金色的餘暉從樓道的窗戶中映進來,將912門口那高挑婀娜的身影拉得更加修長。

葉茹試了幾把鑰匙才開了大門,進去換了拖鞋,靜靜地打量了一下陌生的屋子,然後將購物袋放在餐桌上,走到臥室門口。

“林先生,我是田姨的女兒。她下午去超市買東西時摔了一跤扭了腳,今晚就由我來給您做飯。”葉茹的聲音低柔和緩。

房間拉著窗簾,光線昏暗,床上的男子斜靠在枕頭上,一隻手臂遮在額頭,動也不動,似乎睡著了。

葉茹聞到濃烈的酒氣,目光掃過床頭櫃上的酒瓶,猶豫了一下,走到床邊,俯身再次詢問:“林先生?”

男子含糊地“嗯”了一聲,手臂垂下來,卻還是沒有睜開眼。

當葉茹看清那雙眉微蹙的清俊容顏時,不由訝然。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這世界雖然很大,有時又很小。原來這位林先生,正是聶機長的老同學林宇凡。

葉茹見他雙眼緊閉,兩頰泛著異樣的潮紅,呼吸頗為急促,心裏一驚,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果然滾燙,竟是發燒了。

她正想伸手去開台燈,突然被林宇凡一把抓住:“瀟瀟,是你嗎?”

葉茹正待張口否認,卻見他閉著眼搖了搖頭,苦笑了一下:“別,別出聲!我知道這是夢,就讓我在夢裏多待一會兒。一切都是夢,沒有車禍,我也沒有受傷!”

葉茹於心不忍,輕輕拉下他的手,什麼也沒說,隻在他手背上安撫地拍了拍。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我以為你們都走了!”他抓著她的手,那樣用力,甚至手背上青筋隱現,“我知道你不跟我說安琪的事,是怕我傷心難過。其實我去年就知道安琪另外有人了,我隻是,不肯承認自己的失敗!如果畢業時我跟她一起去美國讀書,也許一切就不一樣了。但那時卓其遠給了我一個很好的職位,我對安琪的感情不足以讓我心甘情願舍棄大好機會,我更舍不得,離你那麼遠……”

林宇凡有些顛三倒四地訴說著,葉茹小心翼翼地抽出手指,馬上又被他捉回去。幾番拉鋸,她伸出另一隻手撫了撫他的額頭。

在她的安撫下,林宇凡終於稍稍平靜,低聲歎息著:“我是靠著卓其遠的資助才從中學一直上到大學,這是個秘密。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是他欠了我的!”

透過窗簾的最後一絲餘暉隱去,林宇凡在黑暗中微微睜開眼,自嘲地笑了笑,語氣裏卻分明是淒涼:“醫生說我即便能站起來,也會是個瘸子,一個瘸子!”

葉茹沒回答,手掌從他的額頭緩緩滑下,輕輕覆上他的雙眼。

他順從地合上眼,聲音透著疲倦:“我是不是太貪心了?我總想做得更好,總想得到更多,到頭來,卻什麼都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