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君何事輕離別
清晨的陽光從樹梢斜斜射下來，映得一地樹影斑駁。唐瀟瀟走在民航小區的林蔭道上，發覺今天早上特別熱鬧，路上多了許多背著書包的孩子。
原來盛夏已經過去，九月一日，開學了。
“瀟瀟姐姐！”清脆的童音在身旁響起。
唐瀟瀟扭過頭，隻見一個穿校服紮羊角辮的小女孩，一手牽著爺爺，一手伸過來拉她的衣角。
“晨晨！你也上小學了？”唐瀟瀟蹲下身，寵溺地捏了捏小女孩的臉蛋。半年前她幫忙摘下一隻掛在樹上的風箏，因而結識了這個小女孩。她隻知道小女孩叫晨晨，一直是爺爺奶奶在帶著，從沒見過晨晨的父母，估計是“雙飛”家庭，工作太忙，民航小區裏這樣的孩子不少。
“是呀，我是小學生了！”晨晨揚起小臉，燦然一笑，滿滿的自信。
唐瀟瀟微笑著理了理她的校服衣領，站直身：“那快走吧，上小學了可不能遲到哦。”
晨晨乖巧地揮了揮小手：“瀟瀟姐姐再見。”
看著她紅撲撲的小蘋果臉，唐瀟瀟不由想起自己小時候，應該也是這麼可愛吧？小女孩的天真爛漫，讓她陰霾了多日的心情撥雲見日，於是邁著輕快的腳步上了職工班車。
今天是她輪休的第二天，有個航空特情培訓要參加。她一向是個好學生，早早地就到了塔台，去休息室拿了筆記本和水杯，剛要走，就見同事莫曉麗風風火火地從樓上衝下來。
“瀟瀟你來啦，太好了！趕緊去教室占位子，離講台越近越好！”莫曉麗說著把筆記本往她手裏一塞。
“你才下夜班也要去聽？”唐瀟瀟頗為意外。對於這種計劃外的培訓，莫曉麗一向是能逃就逃的，即便去上課，也是盡量坐在靠後門的位置，方便隨時溜號。
“別的課就算了，這課怎麼能不聽？”莫曉麗轉身往裏間走，“我去補個妝，馬上就到！”
唐瀟瀟捧著筆記本，直到進了電梯才猛然反應過來。補妝？莫曉麗跟她一樣，一向素麵朝天，什麼時候也開始化妝了？
反常的事情不止這一件，到了塔台旁輔樓的大會議室，她驚訝地發現往常總是空著的前幾排位置竟然差不多坐滿了，而此時離上課時間還有足足半小時！
她在第五排的正中坐下，環顧了一下四周。不對呀，怎麼都是女的？整個管製中心所有的女同胞加起來也沒這麼多。再仔細一看，原來其他部門都有人來，坐在角落的幾個女孩，竟似乎是物業的臨時工以及食堂洗碗的小妹。
“哎，我沒來錯教室吧？這是航空特情培訓還是女工大會？”唐瀟瀟疑惑地扭頭問旁邊一個氣象部門的女孩子。
“沒錯，是你們管製中心的課。”女孩有點不好意思地地笑笑，“我就是來旁聽一下。”
九點差幾分，男同胞大部隊才陸續進場，一百多人的會議室幾乎坐滿，課務人員也把筆記本電腦擺到講台上，打開了投影儀。
“借過借過。”莫曉麗擠進來，在唐瀟瀟身邊坐下，呼了口氣，“唉，早知道我吃早餐時就該拿個杯子和書放過來占位子。”
唐瀟瀟看著她粉撲撲的臉頰和鮮豔欲滴的紅唇，愣了愣：“今天到底什麼情況？電視台要來拍攝？”
“上午的特情課換老師了，你不會不知道吧？”莫曉麗睜大了眼睛。
航空特情課並不是第一次開班，以前都是空管局培訓中心的內部教員講課，這次聽說是要請航空公司的人來講上半天，但也不至於這麼大動靜吧？什麼時候大家都這麼好學了？
唐瀟瀟正想再問，課室的燈光忽然都熄滅了，正前方投影幕布上顯現出一架正在起飛的飛機，低沉磁性的旁白也緩緩傳來：“一個初秋的早上，天氣晴朗，陽光明媚，一架飛往濱海的圖-154飛機準時起飛了。乘客們都懷著愉快的心情，準備享受接下來兩個小時的空中旅程……”
一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唐瀟瀟便愣住了。不得不說，他有著一副好嗓子，聲線磁性醇厚卻又透著清朗，一本正經說話的時候，相當吸引人。
旁白繼續著：“然而起飛幾十秒後，機組突然報告飛機異常飄擺，無法控製飛行姿態。塔台管製員立即指揮飛機返航，但短短幾分鍾後，飛機空中解體墜毀，146名乘客和14名機組成員全部遇難，碎片殘骸散落在起飛機場周圍數公裏的地方……”
大屏幕上的畫麵已是濃煙滾滾，慘不忍睹。大家都被空難現場所震撼，陷入一片安靜。屏幕緩緩暗下去，而與此同時，教室的燈光從後往前，一排排亮了起來，直到燈光全亮，早已守候在一旁的老師幾步跨上了講台。
“大家好，我是星航A320機長聶卓揚。飛行，不止意味著廣袤天空下的自由情懷，更是一份為飛行而生的使命與熱愛。而安全，永遠是我們民航人的首要任務和第一話題！今天很高興能有這個機會，與大家共同交流航空特情的處置。”
明亮的燈光下，他的身姿修長筆挺，雪白筆挺的襯衣，淺麥的膚色，一雙微微上挑的鳳眼，恰到好處的微笑，顯得整個人英姿勃發而又俊朗無儔。
周圍傳來幾聲低低的抽氣聲，隨即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啊啊，史上最牛機長！太帥了，比掛曆上還帥！”莫曉麗看得兩眼發直，一邊低聲喝彩，一邊使勁鼓著掌。
唐瀟瀟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前幾天還半夜帶她翻牆，又醉得從雙杠上掉了下來，害得她費了好大的勁向看門大爺道歉，這會就上講台當老師了？講個課還搞得跟粉絲見麵會似的。
不過不得不承認，這樣一個先聲奪人的開場白，用一起空難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的確比之前照本宣科的學院派老師有意思多了。
聶卓揚抬起雙手微微向下一壓，止住了大家的掌聲，掃視一眼教室：“看來大家對這門課都很期待，那麼，飛行中的特殊情況主要有哪些？第五排中間那位同學，請你來回答一下。”
莫曉麗目不轉睛地看著聶卓揚，胳膊肘撞了撞唐瀟瀟：“好像是在叫你？”
“我？”唐瀟瀟還沒從聶卓揚前後的巨大反差中回過神來。
“對，就是你。”聶卓揚淡淡一笑，“我看你一直在低頭看書，對這個問題想必已經很清楚。”
是說我一直在走神吧？唐瀟瀟“騰”地站起來，瞥了他一眼，聲音清脆，語速不急不緩地背了一通民用航空飛行規則中的規定。
“很好，請坐。”聶卓揚微微頷首，神色淡然，一派老師的架勢，“這位同學背書背得很好，不過實際上，飛行中的特殊情況遠不止這些。可能是飛機部件出現危及飛行安全的故障，也可能是飛行環境惡化，或者是機組失誤操縱帶來的危及飛行安全的情況。總之，與正常飛行相比，特殊情況主要呈現下例特征：突然性、意外性、複雜性……”
豈有此理，竟然當眾諷刺我隻會背書？早知道把你丟在操場上不管了！唐瀟瀟盯著那張欠扁的英俊臉龐暗暗磨牙。
接下來聶卓揚時不時地提問，互動環節做得極好，加之課件內容詳實，講解生動，課堂氣氛前所未有地熱烈。
隻是一貫認真聽講的好學生唐瀟瀟，卻前所未有地無法集中精神了。
第一節課結束，課間休息時，唐瀟瀟拿著茶杯加了水回來，就見講台上下一堆人，聶卓揚被一眾“好學”的女生們圍得隻剩個頭頂。
“聶機長，風切變很難預測，對飛行的危害非常大，您遇到過嗎？”
這算是正經提問的。
“如果萬一不幸遇到風切變，就是考驗機長技術和決斷的時刻。”聶卓揚淡淡一笑，沒有正麵回答。
“聶機長，行內有個說法，三等機長飛程序，二等機長飛技術，一等機長飛決斷。您覺得自己是幾等機長呢？”
這個問題比較犀利。
聶卓揚繼續保持著微笑：“幾等機長我不好自己評判，我隻知道民航機長肩章四條杠所代表的意義：專業、知識、技術、職責！”
說得好！大家鼓掌，提問的女生不好意思地笑笑，一低頭，遁了。後麵的又擠上來：“聶機長，你的臉怎麼受傷了？”
這，這也太八卦了吧？
“哦，這是我去練跆拳道時被教練的掌風掃到的。”聶卓揚淡定地回答，說起謊話來麵不改色，目光卻越過眾人頭頂，有意無意地掃了人群外的唐瀟瀟一眼。
唐瀟瀟想起他喝高了從雙杠上跌落的情景，不由好笑，隨即又想起了那個帶著酒氣的吻，臉一下子就熱到了耳根，連忙低頭捧著茶杯回到座位。
“至於嗎？不就是個在天上開大公汽的？長得也沒我帥。”塔台管製員薛剛在一旁撇嘴。
“薛帥，你還別不服氣，開飛機的多了去，明星機長就這麼一個，人家那是明星效應，今天就是粉絲見麵會。”另一個管製員拍了拍他肩頭，“微博事件一出，我們區調管製室那本星航的掛曆就丟了一頁，不知道被哪個粉絲撕走了。”
“肯定是莫曉麗，她還讓我值夜班時去樓下氣象預報室那裏偷掛曆。我沒搭理她，整個花癡！”薛剛滿臉的不屑。
“花癡”莫曉麗沉思著走回座位，伸手捅了捅唐瀟瀟：“瀟瀟，幫我想個難回答的問題，下節課間我好去問。”
唐瀟瀟轉了轉眼珠，狡黠地一笑：“你就問：聶機長，如果遇上飛機油量不足，起落架又放不下來，該怎麼辦？”
“不能飛也不能降？這種刁鑽的問題你都能想得出來，瀟瀟，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這麼狠？”莫曉麗直搖頭。
第二節下課，唐瀟瀟端著杯子下樓，準備出去透透氣，在走廊迎麵遇見陳淩，連忙恭恭敬敬地喊了聲：“陳主任！”
陳淩微微頷首，仍是一派不苟言笑的神色。
平時唐瀟瀟對高層領導們一向是敬畏有加，能不說話就不說話，但之前那次捷航和星航飛機缺油爭搶降落，陳淩替自己指揮飛機安全著落，最後卻因為信息通報不及時，挨了個通報批評，故而讓她感激之餘一直心存內疚。
“陳主任，謝謝您！”事隔兩個多月，終於有機會當麵感謝，唐瀟瀟說得很是誠懇。
“謝什麼？”陳淩仍是沒什麼表情，目光卻在她臉上多停留了幾秒，“聽說今天特情課的教員是星航的明星機長，所以大家熱情都很高？”
唐瀟瀟有些尷尬地含糊道：“是……是啊，上課效果很好。”
陳淩也沒再說什麼，隻是點了點頭，抬腳往前走。
唐瀟瀟暗自舒了口氣，也低頭往外走。
兩人剛剛擦肩而過，陳淩突然又回頭叫住了她：“小唐！”
“啊？”唐瀟瀟頓住腳。
看著她像小兔子般驚慌失措的樣子，陳淩微微搖了搖頭，目光變得柔和，甚至帶上了一絲調侃的笑意：“我有這麼可怕嗎？”
“當然不是！我……”唐瀟瀟幹咳一聲，有些窘迫，“那個，上次的事，對不起，是我連累了您。”這話一出口，突然感覺怪怪的，怎麼像是她在為聶卓揚道歉？明明她和陳淩才是一撥的。
“經驗很重要，信息通報也很重要。”陳淩不知是說她，還是在說自己，話鋒一轉，又問，“這次的管製員大賽，你報名了嗎？”
“我？”唐瀟瀟愣了愣，這可是首屆全國級別的大賽，憑她，隻怕連局裏的初賽也過不了。
“這是很難得的一次曆練機會。”陳淩說完，也不看她，徑自走了。
唐瀟瀟捧著杯子在原地站了片刻，有點無奈地笑了笑。陳淩是高層，他多半不知道曆屆參賽人員不是自己報名，而是上級領導擇優推薦出來的，她即便有那個雄心壯誌，憑她末等管製員的資曆，也沒那個資格。
上午三節課上完，聶卓揚開著他威猛的路虎呼嘯而去，說是要回星航飛行部，讓一眾翹首盼望能和“史上最帥最牛機長”同進午餐的美眉們大為失望。
莫曉麗倒是情緒高昂，吃飯的時候還說個不停：“瀟瀟，你第二節課間跑哪兒去了？你幫我想的那個問題，我去問聶機長了，他說一個合格的機長，應該擅長處理各種突發故障，而一個合格的管製員，不應該讓飛機飛到油量不足……”
“噗——”唐瀟瀟一口湯差點噴到她身上，嗆咳了好幾下，才抬起頭，睜大了眼睛，“他，他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很明顯啊，嫌我們指揮不當，太多繞飛、盤旋等待唄！”莫曉麗撇撇嘴，神情卻又有些得意，“不管怎麼樣，我覺得聶機長肯定記住我了！你說我以後多去星航食堂吃飯，會不會比較容易遇上他？”
唐瀟瀟放下勺子，以手撫額：“曉麗，你不如去空姐樓下蹲守，估計更容易見著聶機長。”
“真的？”莫曉麗眼睛一亮，旋即又黯淡下來，悶悶地道，“他肯定有女朋友了吧，是空姐嗎？”
“我怎麼知道，不過，我不止一次見過他送個空姐回去，那女孩漂亮著呢，身材也超好。”唐瀟瀟說完，埋頭繼續喝湯。
莫曉麗咬著叉子發了會呆，端著餐盤站起來。
“走啦？才吃這麼兩口。”唐瀟瀟抬起頭。
“減肥！”莫曉麗一臉的決心。
唐瀟瀟站起身，伸長手臂從她餐盤裏叉了一個牛肉丸，塞到自己嘴裏：“我支持你！”
下午課程結束，唐瀟瀟正準備回家，卻被塔台領班主任饒偉峰叫住了。
“瀟瀟，你先填個表再走。”饒偉峰遞給她幾頁紙，“明天上班記得帶兩張一寸藍底照片。”
唐瀟瀟接過來一看，不由訝然：“管製員大賽？主任，我能行嗎？以前不都是老杜他們……”
“這次上麵專門通知，要派些新人參賽，別總是那些老麵孔。”饒偉峰說著，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
唐瀟瀟被他看得莫名地有些心虛，低頭盯著表格，想再推辭，又不知如何開口，再說上午得了陳淩的鼓勵，自己心裏也頗有些躍躍欲試。
“有三個月的準備時間呢，你怕什麼？輸了也沒關係，就當是一次曆練的機會。”饒偉峰頓了頓，又道，“當然，沒準你會成為一匹黑馬。”
知道事情已成定局，唐瀟瀟咬咬牙，挺直了胸膛：“主任，我一定好好努力，不會給咱們虹川塔台丟臉的！”
軍令狀立了，唐瀟瀟更加擔憂。虹川塔台一貫是空管局的先進，多年來在省局級的比賽中拿獎無數。這次是首屆全民航大賽，如果她初賽就被淘汰，那可也太丟臉了。
回到家，唐瀟瀟一個人無心煮飯，便去了彩虹餐廳，想不到又遇見了聶卓揚，捧著一碗牛肉麵，吃得很仔細的樣子。
她不好裝沒看見，隻得上前打招呼：“聶少，怎麼最近總來吃麵啊？山珍海味吃膩了？”
“專門來等你的。”聶卓揚抬起頭，聲音有些沉，眼眸中沒有慣常的戲謔，漆黑得好似一口不見底的深潭。
目光相觸，唐瀟瀟的心跳開始不穩，馬上大腦又自動把他的話歸為玩笑，在他對麵坐下，不以為意地笑笑：“聶機長今天上午的精彩講授，可是攪亂了一群芳心啊！”
“哦，也包括你的嗎？”聶卓揚放下筷子，唇角微牽，眼神恢複了玩味，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我的心早就不知道丟哪兒去了。”唐瀟瀟撇撇嘴，翻著菜牌，“今天不吃油潑辣子麵了，秋燥，吃辣容易上火。老板，來碗番茄雞蛋麵，大份的！”
“真能吃！”聶卓揚看了她一眼，“當心吃成小豬一樣嫁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