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托改革開放政策和義烏市場紅火的福。”接待我的幾位鎮幹部連聲謙虛,等中午就餐時我才知道他們說的全是實情,與我同桌的5個鎮幹部中,有3個是當年搖撥浪鼓出身的“敲糖幫”。主人們介紹說,在他們這兒近幾百年以來,幾乎每家每戶都是搖撥浪鼓的。那時,男人挑著貨郎擔走南闖北去“雞毛換糖”,家裏的女人則把男人們換回來的貨物分類處置,或製糖紮花,做些小工藝品,為當家人再次出門備貨。廿三裏的那條不足兩百米的小街,便是遠近“敲糖幫”們進行自由交易的唯一場所,也就是後來發展成整個義烏小商品大市場的“始發站”。
“舊街現在還有?”
“有,鎮裏保留了它。”
這是個喜訊,我情不自禁讓主人帶著前往。
眼前的這條一線型小街,是那種我兒時熟悉的江南小鎮街道。它的街道僅有兩根扁擔那麼寬,弧形的石子馬路,左右兩邊的鋪麵依然是舊時的內容:雜貨鋪、小麵館、剃頭店,而這街景注定現在不會再顧客盈門了。在一個字畫店鋪裏,見一位斯文的老者正在寫春聯,我便過去招呼。
老伯姓趙名偉懋,今年66歲,以前是位教書匠,退休後在自家的臨街小屋裏開了個書畫鋪麵。“現在大家都富裕了,逢年過節,大利大吉什麼的都愛添點喜色,所以我的小生意一月也能掙上幾百元。”老伯樂滋滋地說。
“這條小街有多少年頭了?”
“遠的說不上,但現在這條街,據說太平天國時就這個模樣。”
“那……你記憶中什麼時候來這條街上做生意的人最多?”
“割尾巴的時候呀!”老伯脫口而出,我卻一下未解此意,他忙又說一句,“就是割資本主義尾巴的時候!那時我們義烏這一帶的人沒得好日子過了,所以外出‘雞毛換糖’的人最多,那時這條街也就最熱鬧了!”
老人的“黑色幽默”使我們忍俊不禁。可不是林彪、“四人幫”在農村大割“資本主義尾巴”,把中國老百姓割得苦不堪言!“狡黠”的義烏人有這“雞毛換糖”的高招,故而廿三裏這條小街上長著的“資本主義尾巴”竟異常粗壯,這不正是一則義烏人創造的絕佳“政治幽默”嗎?
但義烏人自己清楚,為了這則“黑色幽默”,他們所付出的卻是滴滴血淚……
在義烏幾十萬經商大軍裏,施文建是第一批從廿三裏走出的“紅色地主”……因為他不僅當過村支書,還是現在的“中國小商品市場”的勞協第一任黨支書。1985年時,正值義烏市場大發展,施文建已經是當地從商人員中的“大哥大”了,但這位“14950”攤主卻放著滾滾而來的鈔票不賺,當起了為別人賺錢做鋪路石的個體協會副主任。施文建不是傻人,他做生意時的精明是出了名的,但他義無反顧地放棄了當億萬富翁的機會。現今已65歲的老施告訴我,他願犧牲個人的賺錢機會而讓更多的父老鄉親富起來,就因為他有太多的搖“撥浪鼓”的苦難經曆,他太知道他的眾多搖“撥浪鼓”的鄉親們渴望擺脫貧困。
“我是土生土長的廿三裏人,我那個如甫村在義烏是出名的窮村。1956年我就是村上的黨支部書記,但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前,我們農村受‘左’的思潮影響太重太深,特別是‘十年動亂’期間,幹啥都不行,你想帶領大夥弄點好日子過,就得挨批挨鬥。我們村所在地土質瘠薄,播種水稻如果沒有家禽家畜的毛貨做基肥,水稻就會發棵分蘖不良,產量也就上不去了。為了肥料,我們的祖先就利用當地產青糖的優勢,很早就有了‘雞毛換糖’的經商傳統。其實義烏人最早的‘雞毛換糖’並不是為賺錢,而是為改良土壤不得已之舉。後來在‘雞毛換糖’過程中發現它不僅能解決用家禽家畜的毛充作肥料,從而達到改良土壤的目的,還能贏得一些可以改善生活的薄利,於是‘雞毛換糖’從此成了義烏人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賴以生存繁衍的一種基本手段。”
施老先生向我講述了一般義烏人講不出的“雞毛換糖”的道道來。然後他用充滿滄桑的語調,以自己的經曆,向我訴說了義烏人“雞毛換糖”的那些不堪回首的苦難:“咱這兒的人本來就窮,哪有什麼本錢出去做買賣?不是靠家裏的老母雞生下幾個蛋不舍得吃或者等圈裏的豬仔大了後賣掉湊上幾個錢,添一些小百貨,再挑上一副貨郎擔,搖著撥浪鼓就出門了。以前我當村支書時不能帶頭外出‘雞毛換糖’,造反派把我打倒了,使我也有了搖撥浪鼓的機會。1967年我第一次出門到的是一個大山區,因為隻有那些沒有人去的地方,才可能用我們的義烏青糖和小百貨換得些農家人閑置的家禽獸毛。我至今還記得第一次出門走的那趟路,那真叫‘吃的六穀糊,走的上腳路’。雪大風大,出門時我挑著擔子沒敢穿衣,這一路喲,進不能進,退沒處退,而風尖子雪花兒照常直往我心口上鑽。眼看天快黑了,我心頭急,腳想抬得快些,結果不小心一攛,連人帶擔跌倒在路邊的潭子中……那一瞬間我隻有一個念頭:不能這樣白白淹死在他鄉異地!我到現在都不明白自己當初是怎樣從刺骨的潭水中爬到岸頭的。等到上岸後,我又最先想到了擔子裏換來的貨物,於是顧不得透濕的全身,挑起擔子直奔當地的供銷社,待到把貨賣掉時,我的衣褲全成了冰碴碴,身子上下沒一處不是通紅浮腫……可要說最受苦的還不是這。我們搖撥浪鼓的,最怕的是被人無端地懷疑或誤解。那年我看到一些地方的農民兄弟很喜歡毒鼠藥,於是也在貨郎擔裏帶了幾包。哪知有個村的一位婦女因同丈夫不和,歹心用毒藥害她男人。幸好那男人聞得飯中有味,當即倒給家犬吃掉,那可憐的家犬當場倒地而死。我並不知其前因後果,所以路過那地仍然吆喝著‘有雞毛換老鼠藥的嗎?’我的話剛落音,一隊臂套紅袖標的‘紅衛兵’不由分說就把我揪住,並一頓圍攻……好在事後有群知情的老太太爭先恐後地一邊來買老鼠藥,一邊取笑地對那些紅衛兵們說:‘我們買藥可不會去毒死丈夫的,再說我們的男人早就入土了!’一陣嘲笑聲中,我方才被‘解放’,可那受驚的心幾天都沒平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