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他的嘴巴周圍冒出不少青色的胡楂,不修邊幅的頭發和衣服,實在是糟蹋了他這副好麵孔,曾被《時代周刊》選入全球最性感的精英男士的池故淵,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落魄和邋遢到這個地步。
池故淵洗了把臉,用水把頭發往上梳了梳,他的劉海有些長,平日裏都是用啫喱水和發膠固定好,一放下來便會遮住眼睛。
“小魚,家裏有發膠嗎?”池故淵大聲問道。
很快小魚的聲音從廚房裏傳來,她一邊洗碗一邊回答:“我跟爺爺都不用,不過湯叔叔那裏有賣。”
小魚帶著池故淵來到湯叔叔的小賣鋪,一個看上去和小魚年齡相仿的女生正坐在櫃子前看電視,她紮著兩個小辮子,穿著一身碎花裙,一雙白皙的小腿晃呀晃的。
“她是湯叔叔的女兒湯婭茹。”小魚介紹道。
湯婭茹見到池故淵,頓時兩眼放光:“你是從美國來的那個哥哥?”
池故淵點點頭。小賣鋪並不大,隻有三層架子,他很快就掃到了架子最後一排的歐萊雅發膠,他拿起來一看,竟是“歐來雅”,而旁邊擺放的洗發水沐浴露則是“海菲絲”“滋生堂”等山寨牌子。
有得用就不錯了,池故淵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將發膠擺放到前台的櫃子上。
湯婭茹看了眼發膠的價格:“二十塊。”
小魚從口袋裏掏出一遝皺巴巴的一元和五元人民幣,數著。
池故淵看得心酸,這可是小魚攢了十年的五十塊錢,去掉他昨天賣掉的一桶魚加上今天修船的工資,抵銷了十五塊,他現在還欠著牛大爺四百八十五塊,怎麼好意思又讓小魚掏二十塊幫他買發膠。
池故淵猶豫了會兒,擋住小魚的手:“我不要發膠了。”他怎麼也不會想到揮金如土的自己有一天竟會窮到連一瓶發膠都買不起!
池故淵正要將發膠放回原位,湯婭茹突然說道:“發膠送給你。”
池故淵從不相信天上掉餡餅,反問道:“有條件的吧?”
湯婭茹點點頭,看看四周,確認她爸爸不在後,貼到池故淵的耳邊小聲說道:“我要你帶我去美國。”
“你想去美國?”
“對啊!”湯婭茹指著電視,“我想成為家喻戶曉的明星,我聽說美國有好萊塢,那裏是造夢的地方!”
眼前的女孩子雖然長相秀氣,但是距離明星的形象和氣質相去甚遠,池故淵不想打擊她的熱情,問道:“你會說英語嗎?”
“No problem!”
“……”
這別扭的口音,池故淵遲鈍了三秒才反應過來她想表達的意思是“沒問題”。
“我不能帶你去美國,我不是你的監護人,也負責不了你的人生。”池故淵認真地對湯婭茹說道。
湯婭茹頓時蔫了下來,突然她的腦袋靈光一現,滿眼興奮:“那我嫁給你不就好了。”
“……”
池故淵連忙拉著小魚離開,不再去想發膠的事情。
路上,小魚“撲哧”笑出聲來:“你可是婭茹第一個想嫁的人呢。”
“是嗎?”
“對啊,婭茹眼光很高的,她想成為大明星,所以覺得隻有明星才配得上他。”
“那你不想成為明星嗎?不想成為光鮮亮麗的人物,過光鮮亮麗的日子,被世人所瞻仰和豔羨嗎?”池故淵問小魚。
小魚搖搖頭:“美麗的背後都是有代價的,我對成為明星不感興趣,也吃不了那份苦,我現在的生活就過得很好。”
池故淵覺得自己完全無法動搖小魚的想法,隻得作罷。他突然有些想帶小魚去美國,帶她看看那繁華的都市,帶她體驗那些她從未體驗過的奢華與美妙,看看她到最後是否還會堅守這份初心?
池故淵和小魚仍像昨天一樣去找陶林出海捕魚,小魚又準備一頭鑽進海裏,她回頭問池故淵:“故淵哥哥,要不要跟我一起下海?”
“堅、決、不、要。”池故淵一看到海水就發怵,沒暈船已經是萬幸,怎麼可能還想著去海裏折磨自己。
“你要是不會遊泳的話,落水了總不能就靠救生衣吧?”小魚甜甜一笑,“要不小魚教你遊泳?”
池故淵再次搖頭,他一個月後就要回美國了,回到那塊讓他覺得無比安全的北美洲大陸,回到萬丈平地起的高樓大廈,離大海遠遠的,根本不需要學會遊泳。
“那好吧。”小魚撇撇嘴,一頭紮進海裏。
“海裏那麼美,你看不到真是太可惜了。”陶林惋惜地說道,緊跟著小魚鑽進了海裏,不見蹤影。
漁船上再次隻剩下池故淵一個人,他閉上眼睛,陽光照耀在他的臉龐上,海風拂過,他恍然間有種在度假的愜意感。
來到遠人島之後,池故淵有大把空閑的時間放空自己,他不再感到焦慮和緊迫,那曾在金字塔頂尖如履薄冰的生活,那曾高處不勝寒、煢煢孑立的孤獨感,來到這個小島之後一切似乎都變得很遙遠了,他除了迫切想要離開之外,開始關心一日三餐,關心大海,關心睡眠,關心他曾覺得微不足道的東西。
過了很久,小魚從海裏鑽出來了。她帶來一個很大的海螺,堅硬而精致,帶著光亮的色澤。
“故淵哥哥,這個送給你。”小魚將海螺放在池故淵的耳邊,裏麵傳來嗡嗡的聲音,“你聽,有海的聲音。”
“這個聲音不是來自大海,是來自共振,也就是白噪音在裏麵的不斷反射,通過共振放大,你就算拿暖水壺或者水杯,也能聽到這樣的聲音。”池故淵一本正經地給小魚講解起其中的原理來。
小魚聽得懵懵懂懂:“但是小魚相信,這就是大海儲存在裏麵的聲音。”
池故淵見小魚似乎有些不高興,拿過海螺。
“這個禮物我收下了,謝謝啊。”他將海螺放進衣服上縫著的寬大兜裏。
小魚的臉上這才綻放出率真的笑容,眼裏閃著靈動的光。
這一天下來他們隻賣出了兩桶海鮮,池故淵不免有些著急,照這樣下去,他根本很難靠賣魚還清牛大爺修補漁船的錢。
晚上池故淵和小魚去守燈塔,陶林給他們帶來了些陶姨製作的小魚幹和魷魚絲當零食。
陶林離開的時候,想讓小魚跟他順路回家,小魚卻搖頭說道:“我要留在這裏跟故淵哥哥一起守燈塔。”
“待一整晚嗎?”陶林問。
小魚點點頭:“昨晚我也是陪故淵哥哥在這裏待了一晚上。”
陶林的臉色變了變,看了眼池故淵,又看了看小魚,悶悶地走了。
小魚從一旁的書架上拿了本書看著。池故淵瞥了眼,竟是童話故事《海的女兒》。
“你都多大個人了,還讀這麼幼稚的童話?”池故淵忍不住挖苦了一句,去看書架上的書,除了一些小說外,還有《孫子兵法》《資治通鑒》等書籍。
“故淵哥哥,愛情真的是讓人很痛苦的東西嗎?”小魚正看到最後一頁,小美人魚變成泡沫的那段,她每次讀到這裏時,都會替小美人魚感到悲傷,覺得這樣的愛情實在是不值得傾其所有,棄生命於不顧。
“嗯,愛情是個很極端的東西,熱戀的時候仿佛活在夢裏,失戀的時候跟墜入地獄沒什麼區別。”正是知道愛情是夏娃和亞當偷吃的禁果,所以池故淵從來不碰真正的愛情,他總是理智地克製自己,對於身邊來來去去的女人永遠不會投入太多,點到為止,將愛情看作一場遊戲,始終占據著主導權。
他也堅信那些在分開後哭得死去活來的女人,不過是因為失去了誌在必得的他,失去了原本可以抓住的他附帶的那些金錢、權力和地位,所以他不會憐憫,隻覺得假惺惺。
商場上無情如他,在愛情中也是一樣冷漠。
“那故淵哥哥擁有過愛情嗎?”小魚又問。
“沒有。”池故淵毫不猶豫地答道。那些交往過的女人,不過是因為長相、身材恰好在那個階段符合他的品位罷了,或者是,她們能夠促進他達成商業合作。
而對於絕大部分女人來說,如果要在嫁給愛情和金錢裏二選一,一定是選擇金錢的。那些口口聲稱自己嫁給愛情的女人,不過是因為沒有機會嫁給金錢罷了,隻好假裝嫁給了愛情。
畢竟愛情可以裝作正在擁有或者曾經有過,但金錢卻是偽裝不出來的。
池故淵看透了男女之間相處的各取所需,便越發覺得真心追求愛情是一件十分愚蠢可笑的事情。
“小魚也沒有擁有過,但小魚相信,有一天,會遇見愛情的。”
“那個叫陶林的,不是喜歡你嗎?”池故淵倒覺得陶林和小魚挺配的,都在遠人島長大,有相似的環境背景,而且陶林似乎對小魚懷揣著不一樣的情愫。
“陶林隻是把小魚當妹妹一樣看。”小魚完全不知道陶林對自己的喜歡。
“那你喜歡他嗎?”池故淵隨口一問。
小魚搖頭:“他對於小魚來說,也隻是哥哥。”
不知為何,池故淵聽到這話,竟有些欣喜。
池故淵不好意思再讓小魚像昨晚一樣幫他定鬧鍾守燈塔,便極力保持清醒,他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口袋想掏手機,但隻摸到那個海螺。
他驚訝地發覺,原來自己已經斷網三天了。曾經他是個手機不離手的人,短信上和郵箱裏總有回不完的信息和處理不完的工作,如今他卻仿佛拋棄了那一切一般,完完全全地離開了手機。
他在想,他不在紐約的這些日子裏,會不會因為他的消失而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父親和Adele是不是正在焦頭爛額地接手著他留下的工作?
“故淵哥哥,小魚帶你去個地方。”小魚見池故淵百無聊賴地坐在椅子上看著《孫子兵法》,想為他解解悶。
池故淵一聽說可以暫時離開這個沉悶的燈塔,頓時喜上眉梢。他跟著小魚來到海邊的一處溶洞,洞口有許多裸露出來的礁石,一層層的海浪漫進洞裏,白色的浪花仿佛少女的裙擺。
小魚脫下草鞋擺在一旁,光著腳丫踩在海水裏。
池故淵則踩在礁石上,他的腳上穿著爺爺的超大碼夾趾拖鞋,每走一步,整個腳掌都向前滑出一大半,硌在石頭上有些疼。
小魚舉著手電筒往前走,洞口裏冒出了點點熒光,忽前忽後,時高時低,池故淵又走了幾步,才看清那是螢火蟲。原本螢火蟲隻在夏季炎熱的時候才會出現,但這個溶洞的地理位置和氣溫很特殊,一年四季都能看到螢火蟲。
“你等我一下。”小魚的聲音在洞裏顯得尤其清亮,她很快拖來一艘竹筏,坐了上去。
池故淵跟著坐上竹筏,小魚撐著竹筏往前走,螢火蟲越來越多,像繁星般綴滿整個山洞,發著藍色的熒光,四周是形形色色的鍾乳石,仿佛一排排豎琴,從頭頂滴落下來的水滴聲和洞口海浪衝刷礁石的聲音彙成了一曲美妙的交響樂。
這樣璀璨的景象,是城市的輝煌燈火無法比擬的,池故淵不由得有些看呆了。
“這個地方是小魚發現的。”小魚輕聲說道。
竹筏停在水中央,池故淵看著映照在藍光中的小魚,美得令人窒息,他的心髒倏地漏了一拍。
“故淵哥哥,雖然我不知道美國有多美,但是我希望,你也能愛上遠人島,這裏的一切,都值得你去喜歡。”小魚抿嘴一笑,笑容甜美,一雙一褐一藍的眼睛在幽藍的熒光裏仿佛兩顆無比耀眼的寶石。
池故淵的心,又動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