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3)

腳步輕輕的,似怕驚醒了某個輕柔的夢境,金允娜慢慢走過去,在湖邊站住了。

白色樺木船依舊停在湖邊,被纜繩拴靠在岸邊的木棧上。在風的推動下,不停地打著轉,仿佛要掙脫纜繩,遊蕩出去。幾滴冰涼落在金允娜臉頰,脖頸,手臂之上。湖麵上,出現了幾個圓形的漣漪,仿佛突然之間綻放了透明的水晶睡蓮。

開始下雨了。金允娜抬起頭,陰沉的天空不見一絲陽光,更多的冰涼墜了下來。透明的雨珠不斷砸下來,在她身上濺碎。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草叢被撥開的沙沙聲在背後響起。這個時候,還有人來嗎?

金允娜轉過身去,不禁待在了原地。一陣難以言喻的狂潮從心底呼嘯奔湧而出,瞬間淹沒金允娜全部的神經。她似麻木了一般,愣愣地注視著小徑的盡頭,在高大的樹下站定的人——

是澤井亮。

澤井亮也沒有預料會在這裏遇到她,不禁呆立不動。

她望著他。

他望著她。

兩人的目光如幽藍色的電波在半空相遇,目光相接之處濺出無數晶瑩的悲傷光芒。

風更肆虐起來,將湖心的水卷起,拍打著木棧。樺木小船焦躁地在湖邊不斷打轉,纜繩摩擦船尾發出沉悶的聲音。隻是短短幾天而已,他卻憔悴了許多。烏黑的頭發遮在額前,下巴出現了青色的胡楂,雙眸布滿血絲,似很久沒有好好睡過一覺了。

井亮已經掌握了你父親最關鍵的罪行證據……

井亮沒有行動,他痛苦到無法去前進哪怕最微小的一步!

這都是因為你的緣故。

他為了她,陷入怎麼樣可怕的痛苦之中?

一股酸澀彌漫在鼻腔中,眼底漫起透明的水霧,她剛要開口,卻發現自己的嗓子異常堵澀,竟然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他也是與自己一樣,在無意之間,來到這裏的嗎?在他們第一次真正開始認識的地方?連續多少天,他決然地避開自己,將自己與全世界隔開,卻在絕望之中一個人孤獨地來到這裏。他獨自一人承受了多少黑暗和傷痛?

雨越來越大,很快雨珠連綴而成一層雨幕,湖麵上不斷濺起透明的水花,又消失,再次濺起。風吹亂了兩人的頭發,澤井亮的目光放在金允娜吊在胸前的胳膊上,冷冷地開口了:“回醫院去。”然後轉身離開。

緊繃的神經徹底崩潰,金允娜不顧一切地幾步跑了上去,伸出一隻手從背後緊緊抱住了澤井亮,將臉抵在他寬闊的脊背。澤井亮身體遲滯了,有一絲僵硬。無盡的心痛湧了上來。

他明知道自己無法再與她見麵,他關掉了手機,拔掉了電話線,關閉了網絡。將自己關在屋中。他想個自己一點時間,去重新思考,去重新定位自己的複仇。本來一切都那麼清晰的複仇計劃,突然之間變得無法執行。在最後的緊要關頭,他退縮了。

他的終極仇敵,是心愛之人的父親!

他恨自己的退縮。每次想到金允娜那張燦爛的笑臉,他的心就又會重新為自己的退縮而據理力爭。金允娜是無罪的,自己也是無罪的。這恩怨,一定要犧牲他們自己的幸福來償還嗎?

曾幾何時,他真想衝出家門,宣布放棄這複仇計劃,找到金允娜,將她緊緊抱在懷中,帶著她遠走高飛,到誰都不認識他們的地方去。到一個安靜,沒有喧囂的地方,隻有他們兩人的地方,過著沒有波瀾的生活。

但是,他知道那隻能是個幻想。他的骨子中流淌著父母的鮮血,他的眼眸底藏著刻骨的仇恨,九歲的那場暴雨,將他變成了為複仇而活著的人。他肩負的不僅是父母的冤仇,還有更多默默被奪取生命的工人,更多成為了孤兒的孩子們。

他要做的,是粉碎一個殺人機器,是拯救更多的生命。他不可以停止,哪怕走出這一步後,他將終身與幸福割裂。他也必須完成這一步複仇。可是,他卻遲遲無法動手。

時間一天天過去,複仇終點在一點點逼近他,他突然好想遁離這個可怕壓抑的世界,到一個沒有哭泣,沒有對峙,沒有怨恨,隻有安寧的空間。此刻,唯一能安慰他的人,唯一他最在乎的還活著的人,卻是他無法再觸及的人。因為,他即將親手毀掉她的父親,讓她看著自己的至親在眼前走向毀滅。

想到這裏,他的心就開始顫抖!

他無法做出決斷!

他何去何從?!

他將手機輕輕打開。似乎希冀著可能會有某個來自她的電話打來,雖然他知道自己不會接起,但哪怕有一絲痕跡顯示她還存在,就仿佛能夠支撐他更多一會兒。但是,手機一直靜默著。

他失神落魄地出了門,不知何時發現自己來到了天鵝湖。

湖邊,金允娜靜靜地站著。

他駭然。難道是冥冥中她聽到了自己心靈發出的痛苦呼喊嗎?

“啪啪啪啪——”

暴雨猛烈地澆灌下來,撲打著草木與湖水。金允娜渾身已經濕透,晶瑩的水順著臉頰流淌了下來,她死死抱著澤井亮,似乎隻要一鬆手,他就會變成一抹空氣,消融在大雨中。

澤井亮輕輕轉過身,握著她的肩膀,凝視著她的雙眸。

在金允娜的眼眸中布滿了雨水與淚水,臉龐已經完全濕透。她脖中的細繩末端,懸掛著那顆粉紅色的水晶,無數細小方形的粉晶堆積在一起,浸著雨水,晶瑩剔透。這就是被槍擊中的那顆水晶,子彈擊飛了粗糙的岩石,留下了這純粹的水晶石頭。

她還戴著它,如此珍視地貼在自己的胸口。因為這是他送給她的嗎?澤井亮心中湧起一陣劇痛:“回醫院去!”他低聲命令著。

金允娜隻是看著他,一隻手緊緊抓著他的衣袖,眼底是近乎於蒼白的霧水。

“對不起。”她哽咽著低聲說,“我替我爸爸向你道歉。”

他猛然一驚,抽出胳膊瞪著她,半晌,他開口了,聲音異常沙啞:“你怎麼……會知道?!誰告訴你的?”

金允娜閉了閉眼,透明的水珠從眼角大顆滾落,彙入臉龐上的雨水之中:“這些不是重要的。不是重要的……對不起,我替爸爸向你道歉,向你的爸爸媽媽,還有你,道歉……”金允娜艱難地說著,眼淚不斷地墜下,此時此刻,她還能說什麼呢?除了深入骨髓的歉意,她還能對他說什麼呢?

她知道,自己喪失了擁有他的愛的資格,而自己,也無法去繼續愛他。

父親親手製造的罪惡,最終在他的女兒身上得到了報應。這是天意,也是萬物規律。拿到多少,就要失去多少。她決定為父親吞下這枚生澀的苦果。他們兩人的相遇,隻是一個悲劇。一個倉促而可憐的悲劇。

這是什麼樣的大雨啊……

仿佛永遠都不會停歇。渾身已經冰涼,沒有一絲溫度。她顫抖著手伸到脖頸,將那條綴著水晶石的項鏈摘下來,遞給澤井亮。

到了該告別的時候了。為了最在乎的他,為了父親,為了她自己,她必須離開,永遠地離開。

望著她蒼白手心中的水晶石,他眼底閃過一抹駭然的驚痛!她……終於打算跟自己告別了。

“對不起,還給你。”金允娜將水晶石輕輕放入他的手中。他的手冰冷而僵硬,仿佛冰凍後的石雕,血液都冷凝。

“再見,保重。”金允娜輕輕說著,宛如暗夜中飛起的精靈灑下悲傷的咒語。

他渾身僵冷,手在刹那間凍結。雨聲咆哮,兩人如兩尊靜默的石像。彼此心碎地凝望。

突然,澤井亮向前一步,握住金允娜的肩膀,聲音顫抖:“你說,我們還會再遇到的,你說。”

金允娜注視著澤井亮的臉,一陣刺骨的痛楚令她幾乎窒息。他在做什麼?他們明明,從此隻能成為陌路人,再也不會見麵……

“求求你,說一遍,我們還會再遇到的。”澤井亮搖了搖金允娜,幾近哀求。

金允娜使勁咬著嘴唇才不至於大哭出來,她使勁鎮定著情緒,眼淚瘋狂地流出,點點頭努力笑著:“嗯!我們……我們還會……再……遇到的!”聲音薄得幾近透明,仿佛一根極細的絲線,任何輕微的顫抖都會將它衝破。澤井亮放開了她的肩膀,鬆了一口氣,仿佛得到了一個最安全的承諾。

“要守信哦,一定要守信哦。”澤井亮唇邊綻出一抹蒼白的笑容,金允娜使勁咬著嘴唇,點點頭,轉身離去。她亦步亦趨踩進泥濘中,灰色泥點濺到了白色褲管上,仿佛大地汙濁的眼淚。

金允娜的背影徹底消失在了茫茫雨幕中,仿佛一縷輕煙,一絲薄霧,從人間永遠蒸騰。澤井亮嘴角努力拚湊的笑容漸漸冷凝。他知道,自己與她永遠無法再見。

“突突——”手機在衣兜中震動了起來,澤井亮用僵硬的手指拿出手機貼在耳邊。

“井亮,你在哪兒?”樸美貞焦急的聲音傳來。

“天鵝湖。”澤井亮聲音喑啞。

那邊停頓一會兒,說:“井亮,對不起,我擅自做了決定。我把金太成的商業犯罪證明寄到檢察院了。”澤井亮眉毛猛然揚起,驚悚駭然到無法出聲!

“井亮,抱歉。本來是該你做決定的事,我卻幫你做了決定。我隻是,隻是想幫你下定決心,我會接受一切懲罰,你怪我吧。雖然我……”隨後樸美貞又說了什麼,澤井亮完全沒有聽到,手機從他手機滑落,摔在浸滿了水的草坪上。

他遲疑地站在湖邊,凝視著浩渺的雨霧,一時間覺得有種在夢境中的錯覺。樺木小船在湖邊激烈地打轉,發出“啪啪”的聲響。澤井亮靠了過去,踏上了小船,坐在船中。伸手將纜繩解開。小船仿佛掙脫束縛的精靈,順著狂風朝著湖心疾馳過去。

澤井亮一動不動,湖水在四周掀起冰冷的浪花,打碎在他身上,仿佛無數暗綠的鑽石噴濺開來。他麵容僵冷,眼瞳中沒有任何細微的光芒。樺木船在浪花中開始傾瀉,平衡槳近在手邊,澤井亮卻沒有輕輕碰一碰。澤井亮低頭看著手心中那異常冰冷的粉色水晶,臉上劃過一抹慘然的笑容。

我把金太成的商業犯罪證明寄到檢察院了。

這麼說,一起都結束了嗎?

一切都該結束了吧。十六年來的努力,就在這輕輕一句話中,全然結束了。

對不起。

還給你。

再見。

突然,一個浪頭打來,風呼號著推著船底,平衡無法保持的樺木船劇烈晃動了一下,翻了過去——

澤井亮墜入冰冷異常的湖水中,細細的絲帶繚繞在他的手指,粉色的水晶在水中輕舞。泛著幽暗的綠光。

湖水好冷,好黑,刺進他的骨髓。

他掙紮了幾下,突然放棄了。他隻覺得好累,好疲憊。

如果在這裏停留一會兒,是否就可以推遲感受那錐心的痛楚?是否也可得到多一片刻的安寧?

冰涼晶瑩的湖水中,金允娜的哭泣的臉隱然出現,她朝他擺擺手,隱入深沉的湖水中。

再見,允娜……

再見,我最在乎的你……

(4)

當陌生的長方形包裹送交到尹英善手中時,金太成已經在辦公室急急地收拾行李,做好了出國的準備。

自從崔大誌被捕之後,他又陸續收到了助理其他的消息。說對LT進行收購的神話集團其實是早在十年前就宣告破產的公司,現在的神話,隻是一具空空的皮殼,是有人在暗中頂著神話集團在對他們進行收購談判。瑞士銀行賬號,存入的錢款始終處於無法取出的凍結狀態,似乎也是背後有人做了手腳。

能夠布下這麼大網絡的人究竟是誰,金太成已經無心無力去追查,他隻知道,自己和崔大誌,完全陷入了一個圈套。崔大誌已經被檢察院拘捕,在檢察院崔大誌不知道會招供出什麼情況,他必須要馬上離開。

“會長,下午三點,飛羅馬的飛機,正點起飛。”薑在宇走進辦公室。金太成點點頭,命令薑在宇打開保險箱,將一捆捆的錢幣裝進皮箱中。

突然,辦公室門被叩響了。金太成停止了手中的動作,與薑在宇警惕地對視一眼,薑在宇剛要起身被金太成攔住了。金太成放輕腳步走到辦公室門前,沉聲問:“誰?”

“是我,允娜。”

金太成鬆了口氣,示意薑在宇繼續裝箱,將門打開一道縫:“允娜,你不是在醫院嗎?為什麼……啊!”本來隻是想說幾句而已,但是金允娜卻奮力一推,闖了進來。

“允娜,你這是做什麼?”金太成驚慌不已,將門使勁關上。

金允娜注視著淩亂的辦公室,頓時明白了一切,她轉頭看著父親:“你是要逃跑嗎?”

“什麼?什麼逃跑?允娜你在說什麼啊。”金太成尷尬地笑笑,“我隻是去海外公幹而已。”

“爸,你就別在騙人了!”金允娜突然高聲喊道,金太成震驚在原地。這是多少年來,他聽到女兒第一次喊他“爸爸”。

“允娜……”

“爸!你去自首吧!好不好?”金允娜突然撲過去握著父親的手臂,懇求地看著他,“爸,現在自首一切都還有餘地,不要再逃跑了,逃跑之後,又是什麼呢?難道要一輩子逃亡嗎?”

“你在說什麼啊?允娜,爸爸隻是臨時遇到一點麻煩而已。很快就會解決的。爸爸沒有時間了,允娜,爸爸得去機場了!”金太成推開女兒。

“到現在你還想騙我嗎?LT已經崩塌了!你是要永遠逃開這裏!”金允娜不顧一切地喊道。

錯愕過去後,金太成一臉懊惱:“這次都怪崔大誌沒有看準人,被騙了。還有那個什麼的‘城市獵人’在搗亂,要不然我也不會走到這一步!”

“不,不是崔社長看錯了人。”金允娜突然冷靜下來,“這本來就是一個圈套。”金太成臉色陡變,轉過臉盯著金允娜:“你,你知道些什麼情況?”

“讓爸爸一步步走向毀滅的人,就是‘城市獵人’。”金允娜看著自己的父親,金太成似乎被人當胸擊中一槍,薑在宇臉色也微白。

“‘城市獵人’?!他,他是什麼東西,他憑什麼這樣害我?!”金太成雙目怒睜咆哮著。

“‘城市獵人’的父母在十六年前因為過勞死而死於LT工廠。爸爸,這是你自己一手釀成的後果啊!”金允娜聲音一片空洞,仿佛天邊發出的回聲。

“誰?是誰?哪對夫婦?那麼多過勞死的工人……”金太成瞪圓眼睛反問,猛然間,他知道自己下意識說出了一個實情:死於LT工廠的工人,實在是太多,多到他甚至無法一一記全。

他看到女兒眼中絕望的神情。他不再解釋,隻是匆匆地將重要文件收進箱中,命令薑在宇準備出發。很快他們都收拾妥當,走到門口。

金允娜伸開雙臂擋在門前,看著金太成,眼淚噴湧而出:“爸!承認所有犯下的錯誤吧!爭取死者的原諒吧!”

“允娜,將來爸爸會跟你解釋的!”金太成將女兒推倒一邊,拉開門,匆匆走了出去。撕裂心肺的哭聲從金允娜胸口迸裂,驚天動地的哭喊令整幢LT大廈都在撼動!

突然,手機來電無比響亮地刺破哭聲,屏幕上閃動著一個名字,澤井亮。

金允娜勉強止住哭聲,顫抖著將電話拿起打開放在耳邊。對麵傳來的卻不是澤井亮的聲音,是樸美貞幾近崩潰的嘶聲。樸美貞的話音落下,金允娜覺得渾身的力量都被抽走,整個天花板都壓了下來,全部壓到了她的胸口。

(5)

金允娜硬撐著才沒有在醫院門口癱軟過去。

醫院高大的白色樓宇矗立在陰沉的天空下,大雨依在繼續,仿佛一個世紀都不會停止。金允娜拚命讓自己思維集中,讓自己身體活動起來走進醫院。

急救室的紅燈亮著,仿佛一隻血紅的眼睛瞪著人。

走廊一片空寂,沒有關緊的窗戶吹進冰冷的風,渾身濕透的金允娜覺得自己軀體凝結成了冰塊,不斷冒著寒霧。

井亮在急救室……墜湖……生命危險……

之前樸美貞打電話過來說的幾句話,現在隻剩下了斷斷續續幾個不連貫的單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