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裏抱著溫熱的奶茶,馨雅坐在我對麵,陳朗坐在另一側,沒有一個人先開口。
有些話題,一旦被打斷了,就很難再被提起,總要有個人先說點兒什麼。
“第一次見你們,是我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當時正值夏天,你們相約在一家音像店裏。”我緩緩地輕聲回憶起來,“那時候的我,隻知道學習,不知道交朋友為何物。所以,看到你們和姐姐在一起打打鬧鬧開心的場景後,我就真的非常羨慕你們之間的友情,也很想加入你們,和你們成為好朋友。”
“你做到了。”陳朗接過話頭說,“你和我們的確成為了好朋友。”
“是的,我回去之後,就要求爸爸媽媽跟校長提出,讓我提前一年參加小升初的考試,這樣就能跟你們一起上下學,一起坐在教室裏上課,一起周末出來玩。現在想想,假如那時候的我不那麼做,現在和你們坐在這家奶茶鋪裏喝茶聊天的,會不會是我姐姐伊秋
?”
明明一開始,他們都是姐姐的朋友,可是,現在,姐姐才是被排除在外的那一個。想到這裏,我似乎又更加恨我自己一些了。“不要說如果,哪裏有那麼多的如果啊!”陳朗說,“你不要想太多,你並沒有從伊秋那裏搶走什麼,我們之所以現在和你坐在這裏一起喝茶聊天,是因為我們和你是朋友。而伊秋,她變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那樣的伊秋,已經沒有辦法和我們心平氣和地待在一起,你明白嗎?”
“可是,我也改變了啊!”明明現在的我,變得這樣糟糕不是嗎?不再是以前那個活潑開朗、成天笑得沒心沒肺跟在他們身後的小女孩了。“但你沒有變得那樣麵目可憎。”馨雅抱著奶茶說,“不管你怎麼變,你的心其實一直都沒有改變過。但是伊秋不一樣,她已經徹頭徹尾地改變了,變得那麼鑽牛角尖,那麼不可理喻。的確,我認識伊秋要比認識你更早,甚至陳朗、顧白,我們都是先認識了伊秋,然後才認識了你。但是友情的深淺,從來不是時間能夠衡量的。不是有一句話叫‘白頭如新,傾蓋如故’嗎?我們不是因為你是伊秋的妹妹而接納你,我們和你成為朋友,隻是因為那個人是你。這麼說,你理解了嗎?”
我怔怔地看著她,心裏被感動溢滿。“說實話,顧白出事之後,我也想過,如果小夏你那天沒有和他約在那個站台見麵就好了。”馨雅沉默了一下,繼續往下說,“可是陳朗告訴我,你比我們任何人都要難過。因為隻有你目睹了事件發生的整個過程,看著顧白倒在血泊裏而無能為力。明明最痛苦的那個人是你啊,可是後來伊秋跟瘋了一樣,你一從醫院裏醒過來就找你鬧,還處處針對你,訓斥你,將全部的錯都歸咎到你的身上。我隻是看不慣她以顧白的名義來責怪你,沒有人可以責怪你的。因為我知道,顧白一定不會怪你的。”
“如果連顧白都不怪你,我們就更加沒有資格責怪你。”馨雅微微笑了起來,“所以小夏,不要想太多,不管發生什麼,我和陳朗都是你的好朋友。”
“謝謝。”除了這兩個字,我不知道我應該對她說些什麼。
在顧白剛剛去世的時候,全世界都在責怪我的時候,隻有馨雅和陳朗,隻有他們站在我的身邊,和我一起抵擋那些責難聲。
而從小到大,一直保護我、照顧我的姐姐,卻手持利刃,成為了最大的討伐者。
多麼可笑,多麼讓人啼笑皆非!
03
和馨雅還有陳朗在站台邊上分開,時間的指針已經指到了下午三點鍾。
天空已經開始飄起雪花來,我等到了回家的公交車,公交車上沒什麼人。這個時候,基本所有人都回家了,因為再過幾個小時,就到新年了。街道一下子變得空曠,整個城市顯得那麼寧靜。
雪花靜靜地落下來,鉛色的雲團裏,蒼白色的天光籠罩大地,這輛車會路過顧白出事的路口。
時光仿佛順著這輛車,一點點地往回開。
那時候是炎夏,知了鳴叫,火辣辣的太陽炙烤大地,我站在站台邊上等著顧白來與我會合,一切都充滿希望。
那天的我,心情是那樣雀躍。出門前,我甚至特地穿了一條很仙女氣質的白色的連衣裙,原本紮成馬尾的頭發也披了下來,戴著顧白送我的那隻水晶發卡。
我原本都打算好了,就在那一天,就在顧白從馬路對麵走到我麵前的時候,我要告訴他我喜歡他這件事情。
沒錯,我原本打算在那天對顧白告白的。
可是,什麼都沒能說出口,並且也永遠說不出口,這份喜歡變成了一根刺,卡在我的心髒,時不時地刺痛我,我卻沒有辦法將它取出來。
近了,我已經看到了路口的紅綠燈,心口堵得厲害,眼睛漲得發疼。
顧白,倘若時間能夠倒回到半年前,回到我們約定好的那一天,該有多好啊!
最終,我還是沒能堅持坐到站。我在中途下了車,蹲在路邊幹嘔了很久,胃像是被人用力擰著,難受得厲害。
擦掉眼淚,深呼一口氣,我踩著開始大起來的雪花一步一步地朝著家的方向走。
天空變得暗了下來,從這裏到我家其實並不遠,隻是我走得很慢很慢。雪在地上慢慢地堆積,若是這麼下一整晚,那明天起來,應該可以看到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路燈一盞一盞地亮起來,已經能夠隱隱約約地聽到爆竹的聲音。馬上就是一年團圓的時間了,所有人都回家了,可是顧白沒有辦法回去了。
想到隻有我們能夠長大,能夠活成自己向往的模樣,就會覺得自己罪孽深重。就算全世界的人都原諒了我,可是我也沒有辦法原諒自己。走著走著,天空已經開始黑了,路燈的光就顯得尤其亮,暖黃的燈光在地上留下一個圓形的光圈,雪花透過燈光落下來,落花一樣好看。
我踩著路燈的光往前走,抬起頭的時候,卻看到不遠處的一個路燈下麵站著一個人。
那個人穿著黑色的羽絨衣,脖子上係著一根紅色的圍巾,他靠在路燈上,微微低著頭,長長的頭發擋住了眼睛,但就算這樣我還是看出了他是誰。
我停下了腳步,心中很困惑,他怎麼會在這裏的?
這時候,他緩緩地抬起頭來,路燈的光落進他的眼睛裏,亮得不可思議。他的臉上掛著隻有他才有的那種笑容,他衝我揮了揮手,然後一步一步地朝我走來。
他在離我一米遠的地方停下腳步,這樣近的距離,讓我有種想逃跑的衝動。
“新年快樂。”他和我說了第一句話。
我眼圈頓時就紅了,為什麼這個人總是在我想起顧白,難受到極點的時候出現在我麵前?迎新晚會那天是這樣,和伊秋吵完架之後是這樣,現在又是這樣。他難道在我的心上裝了監控器嗎?
“見到我,就這麼不開心嗎?”他放輕了聲音,用一種開玩笑的語氣說道,“我隻是想親口跟你說聲新年快樂。”
“不是你的問題。”我不能這麼自私地讓別人為了我而難過,“你來跟我說聲新年快樂,我很開心。”
他愣了一下,眸光微微顫了顫:“又想起他了嗎?”
我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他伸手揉了揉我的發,朝我走近一步,然後在我難過的時候,用力抱住了我。
我想要推開他,他好聽的聲音卻從耳邊傳來:“暫時讓我抱著你吧,別在這個時候推開我。”
我的手停在半空,好久好久,我的手才輕輕落了下去。
他不說話,一動不動地隻是這麼靜靜地抱著我。他的心跳很沉穩,給人一種安心的力量,雪花從他身側滑落,落在腳邊,悄無聲息地融化。
“謝謝你。”我輕聲說道。
“以後想他的時候,就抱著我吧。”他終於鬆開了我,微笑著看著我,眸光像一潭清水一樣。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不等我開口他又說,“你總是有辦法理直氣壯地拒絕我的好意。雖然說喜歡你隻是我自己的事情,在付出之前就要做好被拒絕的準備,但是我果然還是沒有那麼堅強,可以被拒絕了還能笑得出來。”
“伊夏,不要總是拒絕我,偶爾也給我一點兒希望好不好?”他的聲音輕輕的,像是害怕驚了飛舞的雪花。
“你在這裏等了我多久?”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在聽了他的那些話之後,我要怎樣再將拒絕說出口?
他輕輕掃了掃我發上的雪,淡淡地說道:“沒有多久,才一小會兒,你就來了。”
我看著他發上和羽絨衣帽子上堆積的一層雪,眼睛有些模糊,這個人啊,怎麼可以體貼溫柔成這個樣子?
他難道不知道,他這樣我會動心嗎?
他難道不知道,我需要多麼努力才能壓抑住自己的心動嗎?
“騙子。”我咬了咬唇說,“喬言,你是個大騙子。”
“是啊,我是個騙子。”他微笑著點點頭,“但誰能保證自己就不是騙子呢?”
我偏開頭去,不讓他看見我的眼睛,我害怕我無意間透露出自己的心情。明明已經決定好將他拒絕在心門之外,那麼就不應該給他不該有的希望。心像是裝滿了未成熟的青梅,稍一擠壓,青澀的滋味便盈滿整顆心髒。
我是個騙子,騙自己不曾對眼前這個人動心,騙自己在看到他的一瞬間沒有紅眼眶,騙自己不需要他。我明明是想騙騙他而已,到最後卻隻騙到了我自己。
“你怎麼找來這裏的?”大過年的,他應該在家裏和家人待在一起,而不是在大街上,在那盞孤零零的路燈下,頂著雪花等著從這條路上路過的我。
他站了多久,才能讓他站立的地方留出一片空地?
他站了多久,才讓積雪落滿了頭?
“有心的話,想知道你的地址還是很容易的吧?”他笑著說,“其實我也住在這座城市,我家離這裏並不遠。”
“騙人!”我下意識地否定他的話,哪有這樣巧的事情,倘若我們離得這樣近,為什麼我從未在這座城市遇見過他?
“沒有騙你。”他稍稍彎下腰,視線與我平視,他的眼底漆黑一片,路燈的光照進去,像是照在一潭幽深的古井裏,“這次沒有騙你,我真的住在這裏。隻不過我們不是一個高中。我們那邊屬於另一個區域,所以從小到大,我們念的學校不一樣,沒有辦法遇到,也很正常吧?”
這時候,耳邊傳來一陣“嘶嘶”的響聲,跟著一聲聲爆裂的聲音在頭頂傳來,寶藍色的天空在一瞬間被耀亮,碩大的煙花爆裂開來。我和他同時抬起頭去看,那顆煙花才隻是開始,跟在那顆煙花後麵的,是漫天的煙花亮起,時間已經是下午六點,很多人家這個時候,已經全家團圓了。而此時此刻,我和喬言站在路燈下,頂著簌簌而落的雪花,看著漫天閃耀的煙花。
他的手,輕輕地握住了我的手,一定是煙花太美麗,所以隻注意看著煙花的我,忘記了要揮開他的手。
04
到家的時候,爸媽已經準備好了一桌子的菜。
姐姐換了一身新衣服,正幫媽媽做事,見我回來,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就偏過頭去不再看我。
一頓團圓飯吃得我有些心不在焉,伊秋剛剛的那個笑是什麼意思?
壓下心中的困惑,我陪著媽媽洗完了碗,然後全家人一起坐在客廳裏看春節聯歡晚會。
看了一半,姐姐說了一聲困了就回了自己房間,我坐在客廳哪裏都沒有去。
後來爸媽也頂不住了,於是就剩下我一個人坐在那裏。
我關掉了燈,電視屏幕的亮光是唯一的光源。
其實我根本沒有看電視裏的內容,我的思緒有些亂。從回家到現在,我一直在想喬言的事情。
越是想要拒絕他的靠近,越是沒有辦法將他的事情拋諸腦後。
要怎麼做,才能讓一切回到最初的模樣呢?
“下午玩得開心嗎?”伊秋的聲音從樓梯口傳來,我嚇了一跳,回頭看了一眼。
她還穿著之前的衣服,並沒有脫掉的痕跡,之前她說困了,應該隻是個借口。她緩緩地走到我麵前,然後在我身邊的沙發上坐下,我一時間不知道她想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