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這個笑話一點兒都不好笑,一定是我發燒燒糊塗了,才會有錯覺,覺得沈若青的話說得好真。
“既然她是沈曉墨,那就帶她一起走,反正你不能待在這裏。你失蹤這麼久,你媽都快急瘋了。”
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的歐陽錦程用他慣有的漠然眼神掃了一眼坐在床上無聲的我,然後對沈若青說道,語氣中是遮掩不住的擔心。
沈若青的目光朝我投射過來,她的輪椅靠到了我的床邊,那雙蒼白纖細的手,覆蓋在了我的手上。
“小墨,你都聽到了吧。跟我一起回家吧。我,我是你的姐姐。”
我抬頭看著她,心裏很是疑惑,她臉上的表情為什麼那麼真?
現在的人撒謊都喜歡投以真心了嗎?
我沒有回答她的話,隻是視線黯然地垂下了頭,喉嚨艱澀地問道:“小泥巴呢?怎麼不見他?”
是啊!要是小泥巴在就好了,他比我聰明,一定能知道沈若青有沒有說謊。
“你昨天晚上突然跑了,翼冰找了你一夜都沒找到。你也知道,他近來身體不大好,中午在馬路上找到你的時候,他抱著你還在半路上就又頭痛暈過去了。他現在在醫院,姚媽媽去陪他了。小墨,其實你別怪翼冰,他不是不相信你,他隻是……”
沈若青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我打斷了。
“我知道,他隻是太緊張你了。”
沈若青訝然地看著我,然後忙著解釋:“不是的,小墨,翼冰心裏更關心的人是你。你不知道,他昨晚找不到你有多著急!我以前從來沒有看見他哭過,可是現在找到他後,他哭了兩次,都是因為你。一次是在醫院,一次就是昨天。他哭著跟我說,他的小墨魚肯定躲在哪裏哭,一定在偷偷責怪他。小墨,其實翼冰真的很在乎你。”
“你不用為了彌補我什麼,就把他強行推給我。我不是傻子,看不懂感情。或許小泥巴真的像你所說的那樣,是很在乎我,但我也知道,他心裏放不下你。我是不是你妹妹,這事還沒確定,你別急著對我好,我不需要同情。”
我很想假裝不在意,可是我還是忍不住被沈若青的“謊言”給動搖了。
我的心裏開始恐慌,如果我真的是沈曉墨怎麼辦?
我該如何麵對這一切?
不,我不要做沈曉墨。我已經習慣做姚曉墨了,我已經習慣沒人要了,我已經習慣把孤兒院當成家了,我不想改變,一點兒都不想。
“小墨,跟我回去吧,爸爸要是知道找到你了,一定會很高興很高興的。姚媽媽說你很愛設計服裝,把Mr.Shen當偶像,現在你知道了,沈逸飛就是你的親爸爸,他每十年公布一次的設計作品其實都是為你做的。他很愛你,你知道嗎?”
沈若青不死心地繼續用動人的語言迷惑著我。
要是換成剛來孤兒院那幾年的我,得知自己有親爸爸、親媽媽和親姐姐,還突然找到我,要帶我離開這裏,我一定會很開心,開心得歡呼雀躍。但是,原諒我,現在的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開心,怎麼釋懷。
“我是姚曉墨,不是沈曉墨。”
我還在堅持,可連我自己都迷惘了,我到底是誰。
“是沈曉墨還是姚曉墨,回去驗一下DNA就知道了。先回沈家再說吧,大家找了你們好久了。”
許久不曾開口的歐陽錦程突然冷漠地開口道。
我眼神淡漠地抬起頭看著他,嘴角微微勾起笑,說:“你們找的人是她,不是我。我不會跟你們走的。”
我指了指坐在我床邊的沈若青,然後不再看她們,側著身子鑽進被窩裏,閉上了眼睛。
沈若青終於哭了出來。
她拉著我的手,哀求道:“小墨,好小墨,你就跟姐姐回家吧!看在翼冰的麵子上,你跟我回家吧!姚媽媽打電話來說翼冰從醫院醒來的時候眼睛看不見了,其實前陣子他就出現這種狀況了。但是,他不讓我告訴任何人,尤其是你。他怕你擔心,怕你因為要給他賺錢治眼睛而有很重的心理負擔。可是,再不動手術,他就真的要瞎了。小墨,你不是一直很想幫翼冰治好眼睛嗎?隻要你跟我回家,爸爸那麼喜歡你,一定會答應出錢幫翼冰治療的。小墨……”
翼冰,翼冰,許翼冰……
許翼冰從來不是我期盼的,我一心想對他好、想他健健康康的人隻有小泥巴而已。
然而,不管他是小泥巴還是許翼冰,我不得不承認,那個躺在醫院裏的溫潤少年,是我心中最不可觸碰的傷。
想起小泥巴,那原本堅定的心便開始動搖了。
如果我真的是沈曉墨,沈逸飛會願意出錢幫小泥巴動手術嗎?
“回家吧,小墨!”
我終於睜開了眼睛,茫然地看著坐在我床前的沈若青,內心迷惘了。
【六】
“小青,你去哪裏了?你這孩子,你知道這一個多月,媽媽有多擔心你嗎?”
當我再次從困頓中清醒過來的時候,我已經跟著沈若青他們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一個優雅的女人從別墅中走了出來,在門口抱著坐在輪椅上的瘦弱女孩,哭得眼眶都紅了。
被摟抱在懷中的沈若青,眼裏也藏滿了眼淚,艱難地從那美麗女人的懷中掙紮了出來,然後指著站在歐陽錦程身旁的我,激動地說:“媽,你看我帶誰回來了!”
被沈若青叫媽媽的女人,困惑地朝我看來,眼裏滿是疑惑。
“小青,她是?”
那女人目光又一次落回了沈若青身上,表情茫然地發問。
我突然覺得,這一切都有些說不出來的悲哀。
如果我真的是沈曉墨,那麼眼前的這個女人,不應該是我的媽媽嗎?可是為什麼,我站在這裏這麼久了,也未見她的視線在我身上停留幾秒?
然而,最令我感到悲傷的是,有媽媽會認不出自己的親生女兒嗎?
即使相隔了十多年,可是,真的會認不出來嗎?
“師母,她是你丟失的小女兒,沈曉墨。”
見沈若青哽咽著說不出話來,而我又沉默著不說話,站在一旁的歐陽錦程便兀自跟那個女人解釋我的身份。
“沈曉墨?”
當這個名字被眼前的女人喊出來的時候,實在是包含著太多太多的複雜情感了。
我根本無法細細揣摩此刻她見到我到底是何種心情。
原諒我,這裏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那麼陌生,包括這個說是我“媽媽”的女人,我同樣覺得好陌生。
這種陌生,帶著一股蒼涼感,讓我覺得鼻尖酸楚,有些想哭。
“應該是沈曉墨沒錯,我已經打電話通知了師父,他會立刻坐飛機從美國趕回來。”
歐陽錦程繼續說著,這孤寂的夜裏隻聽得到他一個人的聲音,還有我們三個人濃重而又壓抑的喘息聲。
“媽媽,她就是小墨,你看這些,你還記得嗎?這個小包上的字是你親手繡上去的,這套洋裝也是你買的,我也有一模一樣的小包和洋裝,隻不過我的小包上繡的是一個“青”字。這些都是從她櫃子裏找到的。我問過孤兒院的姚媽媽了,她說找到小墨的時候,小墨身上就穿著這些。所以,她肯定就是我們的小墨啊!你跟爸爸丟失的女兒,我可憐的妹妹,沈曉墨。”
沈若青從身上的背包中拿出我小時候的衣物,遞給了她的媽媽。
那女人望著手中的小包和那套因為藏的時間太久而有些發黃的白色洋裝,憂鬱的眼眸瞬間染滿了晶瑩的淚水。
我突然被她用力地擁進懷裏,鼻尖盡是濃鬱的香水味,木然地聽著那陌生的女人哭著喊我“小墨,小墨”,不知道為何,我卻想起了孤兒院的姚媽媽喊我“小墨”的樣子。
這別墅真的是我的家嗎?
為什麼此刻我好想念孤兒院的那個家?
我被帶到了樓上走廊盡頭朝向很好的那個房間裏。
推開門,裏麵的擺設還是兒童房的樣子。
房間裏擺設的大多數是小孩子的玩具,裏麵有著可愛卡通人物的小床,牆紙是藍色的,像一望無垠的天空,又像是碧波蕩漾的海洋。
我的目光從進房間的第一秒,就落在了那擺在床頭上方牆壁上的被精心裝裱起來的設計圖成品上。
我竟然一眼就認出了它。
那曾經轟動一時的“永恒”原版設計圖,此刻就這麼無聲無息地被擺放在我的房間中,讓我突然有種想要落淚的衝動。
沈若青說——
“小墨,爸爸很愛你。你知道嗎?外麵的人都以為他寵愛的女兒是我,其實我知道,他心裏最寵愛的孩子是你。”
“自從你不見後,他就沒有放棄過找你。他原本跟媽媽的感情很好,可是,因為媽媽弄丟了你,他連最愛的媽媽都冷落了。”
“‘永恒’是為你設計的,在你我十歲那年,他真正想慶生的對象是你,不是我。”
“用‘藍色漸層’的手法表現出‘永恒’,代表著在爸爸的心中,你就是他的‘永恒’,他一生夢想的傳承。”
“你不知道小時候的你有多聰明,你一出生就對顏色有著異常的敏感,對服裝有著獨特的審美,你很小就知道纏著爸爸要穿什麼樣的衣服,怎樣好看。”
“周歲抓鬮,你不知道當你抓的是爸爸的服裝設計圖時,爸爸有多高興。媽媽說,她從來都沒有看過那麼快樂的爸爸,仿佛他此生的幸福都被凝聚在了那一刻的微笑中。因為,他找到了可以幫他延續這一生信仰的人。”
“後來,你走丟了,爸爸很難過,雖然他嘴上不說,可是我知道,他很傷心。”
“小時候,我常常看到爸爸一個人躲在你的房間裏,對著這裏的一切發很久的呆。有時候看到我,他會神色哀傷地對我說:‘小青,你知道嗎?小墨三歲就會分辨出所有色調,她是個天才。為什麼你不喜歡設計服裝,而是跟你媽媽一樣喜歡畫畫呢?’如果小墨在的話,爸爸就不會那麼孤單了。”
“媽媽不懂爸爸對服裝設計投注的感情,就像爸爸不理解媽媽鍾愛繪畫的心情一樣。在爸爸眼裏,隻有兩三歲的沈曉墨懂他,可是那孩子不見了。”
“七年前,‘永恒’問世,國際上很多大牌服裝公司想買下它,甚至有人出了近十億的高價,爸爸都沒有動心。”
“可是,你知道被那麼多人高價競拍的‘永恒’在哪裏嗎?”
緩緩的語調聲中,沈若青推著輪椅走到了那張小床旁邊的藍色櫃子前,眼眸哀傷地望著我說道。
她拉開門的那一刻,我又一次見證了“永恒”。
十歲那年,在雜誌上看到用一層又一層純淨的藍色、通過漸層手法表現出來的禮服裙的那一刻,我瞬間被吸引,驚歎那個設計者巧奪天工時的心情,依舊如此真切地在記憶的深處湧動。
此刻,那條世上獨一無二、價值連城的裙子,就這樣被掛在這無人居住的房間中一個狹小的櫃子裏。
我的心被重重地震撼到了,眼裏忍不住迸射出了眼淚。
我一直以為,我是沒有人愛的孤兒,十幾年來,沒有人找過我,或許是因為我早就被遺忘了,或許是因為我的父母其實並不愛我這個孩子,所以就算我走丟了,他們也不會找我。
然而這一刻,我突然意識到,原來,我從未被遺忘。
這裏真的是我的家嗎?我真的是沈曉墨嗎?
Mr.Shen真的是我的爸爸嗎?那“永恒”真的是給我設計的生日禮物嗎?
我真的這麼被人寵愛著嗎?
太陽,你看到了嗎?我回家了。
原來,我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