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忍受小泥巴恢複記憶後跟沈若青走在一起,再也不回到我的身邊;
我可以忍受再次變得孤單,忍受沒有人再摸著我的頭,溫柔地喊我“小墨魚”;
可是,我終究無法忍受,我的媽媽,闊別了十三年才找到的媽媽,為了沈若青,把我當成傻瓜一般來欺騙。
【一】
歐陽錦程去機場接沈逸飛了。
或許,我該叫那個男人爸爸。
我一個人坐在臨時給我安排的客房裏,盯著周圍陌生的一切發呆。
腦袋還是昏沉沉的,額頭上的燒雖然退了,可是生病後的身體依舊有些虛弱。
沈若青說我剛發完燒,要多休息,昨晚我一夜未歸,她也猜到我沒怎麼睡覺了。
我看著她深陷的眼眶間蘊藏的黑色眼圈,沉默地點了點頭,卻沒有勇氣問她,你昨晚是不是也沒睡。
突然改變的關係,讓我一時之間還是有點難以接受。
房間裏的空調打得很暖,我藏在被窩裏的手暖暖的,導致凍瘡又開始發癢。習慣性地在這樣的癢痛之後,想找冷水把手放在裏麵浸著,這樣手會舒服些,但是凍瘡也會長得更囂張一些。
想起沈若青臨走前落在我額頭上試探體溫的手,白皙修長,骨節分明,突然有些羨慕。可是,再看看自己的雙腿,與沈若青相比,至少它們是能自由行走的。
我好像又突然明白了,其實人與人之間,真的沒什麼好計較的。
手越來越癢,我還是忍不住爬起了床,本能地出去找冷水。
以前在孤兒院的時候,從屋裏出去,轉個彎就能看到一排的水龍頭了。可是,這裏不是孤兒院,我長這麼大,好像頭一次來這種寬敞豪華的地方,四歲前的記憶真的一點兒都找尋不到。
我穿過長長的走廊,憑著印象去找那條做工精巧的旋轉樓梯。
想當然地去樓下找冷水,卻不知道,其實每個房間都有浴室,浴室裏就有冷水。
我對生活的感知都停留在孤兒院,這裏高檔奢華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陌生的、意想不到的,甚至是無法適應的。
經過樓梯口的那個房間,發現裏麵的燈光還亮著,隱約有談話聲從裏麵傳來。
這裏的燈光要比孤兒院的明亮,我恍惚的思緒因為那不容忽視的名字被生硬地拉向了門內的談話。
“所以說,你找到那個叫許翼冰的男孩子了?通知他家裏人了沒有?他父母要是知道他還活著,也就不會那麼責怪我們家了。”是那個女人的聲音,哦,不,我應該叫她媽媽。
沈若青幽幽地歎了一口氣,言語中帶著無法言明的傷楚:“還沒有,事故後,翼冰腦部受了傷,失去記憶了,甚至連眼睛也受了影響,現在要動手術,不然就會失明。我想等翼冰眼睛好了以後,再通知叔叔跟阿姨,這樣的話,他們也不會太難過了。”
“嗯,也是。不管怎樣,這孩子成了現在這樣,你爸爸也有點責任。若不是他當初那麼強烈地反對你們,你們也不會走投無路,躲到那個山腳下,最後還出了那樣的事故。而且,你的腿也不會像現在這樣……”
話還沒有說完,便是一陣哽咽。
我站在門外,想象著沈若青的雙腿,目光又落在了自己那雙紅腫不堪、滿是凍瘡的手上。
太陽,你說,我跟沈若青到底誰更悲哀一些呢?
沈若青說,較於我,她是幸運的。
可是,如果說失去雙腿、被昔日戀人遺忘都可以算是幸運的話,那麼什麼才算是悲傷的事呢?
媽媽的聲音繼續傳來,像是在安撫沈若青,又像是在承諾:“小青,既然你回來了,翼冰這孩子也找到了,如果你還想跟他在一起的話,這次無論怎樣,不管你爸有多反對,媽媽也一定會幫你的。我不能讓你失去了一雙腿後還得不到幸福。”
“媽,你不要這樣。我不想跟翼冰在一起了。”
“為什麼?”媽媽的聲音很驚訝。
我的心不由得抽緊起來,我似乎猜到了沈若青會說什麼。
我想,她的放棄必然與我有關。
“媽,翼冰出事後,被孤兒院的姚媽媽救起,帶去了孤兒院。在孤兒院的一年多時間,他天天跟小墨在一起。他完全沒有了之前的記憶,所以一張白紙似的他在那裏喜歡上了小墨,而且他也是小墨在孤兒院唯一的溫暖。我不想插到他們倆之間去了。再說,翼冰的眼睛手術需要錢,他家裏條件不好,肯定拿不出那麼多錢,所以我想幫他。不過,爸爸一定不會同意的。但如果他知道小墨喜歡翼冰的話,說不定就會同意小墨跟翼冰在一起,出錢給他做手術。畢竟他那麼喜歡小墨,不像我……如果他知道當初小墨是因為我不懂事才走丟的話,一定會更加不喜歡我吧!”說到這裏,沈若青黯然地垂下了頭。
“所以,你甘願為了彌補小墨,放棄自己的幸福?那翼冰呢,他是選擇你還是選擇小墨?小青,如果你隻是擔心你爸不給錢救治許翼冰的話,這你完全不用擔心,媽媽這裏有錢。關鍵是,我希望你幸福。你是我從小帶大的,我的整顆心都投放在你的身上,媽媽最想看到你幸福。”
“那小墨,媽媽不希望她幸福嗎?”
“她……畢竟是你這麼多年在我身邊,而且,她和你爸爸一樣隻喜歡設計。對我來說,你更重要。”
有什麼東西像從心裏碎裂了開來,我來不及去細想這突如其來的鈍痛是什麼,那扇門突然就被拉開了。看到僵在門口的我,那個女人優雅的麵孔上出現了慌亂而又震驚的神情。
原諒我,我還是不習慣稱她為媽媽。
在她麵前,我是個不怎麼重要的女兒;而在我心裏,她隻是個陌生的媽媽。
“小墨……”
察覺到媽媽的驚愣,沈若青滑著輪椅走了過來,看到門口的我,清秀的臉上瞬間浮現出跟媽媽同樣的表情。
我來不及整理內心那雜亂的刺痛,慌亂地揮著凍瘡發癢的手,尷尬地解釋:“我想下去洗個手,恰好路過這裏。”
至於聽到了些什麼,我憋在喉嚨中沒有說出來。
“這樣啊!想洗手的話,房間裏就有衛生間的,你其實沒必要出來的。”
話語中,似乎覺得我這樣的行為有些可笑。
我遲鈍地點了點頭,然後漠然地轉身回房。
似乎感覺到了我藏在沉默中的抗拒,媽媽突然朝我追了過來,溫熱的雙手放在我的肩上,攔住了我。
她似乎想對我微笑,可是,站在她麵前的不是沈若青,所以她的笑容很不自然。
“小墨,你別誤會,媽媽不是那個意思。”
我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她,表情帶著些許茫然。
隻是胸口,那疼痛感還在喧囂。
讓我別誤會什麼?別誤會她其實對我沒什麼感情,並不怎麼愛我,因為我不是她帶大的,我沒有繼承她畫畫的天賦?
還是別誤會她覺得我連房間裏有洗手間都不知道很匪夷所思?
“嗯。”
我點了點頭,隻是簡單地應了一聲,然後帶著微微的疏離,從她的手下掙開了自己的肩膀,轉身朝著客房的方向走去。
其實,我還是天真了。
這個家裏隻有我幼時的房間,沒有我現在住的房間,我隻能像個客人似的住在客房中,這裏根本沒有給我這個丟失已久的女兒準備空房。
這裏隻有突然見到我,一時覺得悲傷心疼的媽媽,可是等她從重逢的哀傷中脫離出來,她最疼愛的依舊是她親手帶大的孩子,喜歡畫畫的孩子,而不是我這個從孤兒院裏突然跑出來一心隻想著設計的孩子。
我對她來說,沒那麼重要。
沒有留給我的空間,沒有疼愛我的媽媽,這樣的家,真的是家嗎?
太陽,為什麼我突然很想回孤兒院?
那裏應該比這裏溫暖吧!
【二】
我帶著眼淚和一顆微涼的心,在看似舒適卻那麼陌生的床上不安穩地睡去。
睡夢中,似乎有人坐在我的床頭,粗糙的指腹憐惜地熨帖在我的額頭。
我似乎聽到一抹沉重的歎息,在這漆黑寂寥的夜色中微微響起。
即使關掉了空調,可手放在羽絨被中還是覺得熱,凍瘡還在繼續發癢,所以我隻能任由那雙不忍細看的手暴露在寒冷的空氣中,試圖減緩一下手上的癢痛感。
一股溫熱覆上了我裸露在寒冷中的冰涼的手。
突如其來的暖意讓我覺得不舒服,凍瘡的腫塊被摩挲得有些疼。
我想從那股溫熱中掙開來,可是又被那雙大手緊緊地抓住,兩隻手都被塞進了那熱騰騰的被窩裏,任我怎麼甩都甩不開。
耳邊有人在沙啞地低吟:“回來就好。”
小墨,以後有爸爸在了,就不會難過了。
“你把她趕出逸飛了?”
“老師,我不知道她是小墨,我以為她隻是個為了某些利益撒謊的騙子。”
“嗯,我知道了。明天去跟校方重新說一聲,我沈逸飛的女兒,不待在逸飛學院,那還能待在哪裏。”
“可是,老師,你確定她真的是小墨嗎?”
“歐陽錦程,除了我沈逸飛的女兒,除了兩三歲就可以識別所有顏色的小墨,你覺得還會有誰,什麼專業指導都沒接觸過,就能把設計稿畫得跟我教你的那麼像?是不是我的女兒,已經再明顯不過了。”
屋內的聲音越來越小,似乎怕吵醒我一般,門被人輕輕地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