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說說容易,隻是心向往之的一種療救方法而已。不過將十九世紀的過去與今天以至於未來,實行一種無縫連接的嚐試,也許並非是毫無意義的、虛妄的想象吧。
讀者不是上帝
簡單講來,文學創作走向商業化娛樂化的時候,空間感隻能越來越小,從語言中的“分號”逐步消失,到整部作品簡單的線性呈現模式,都會成為必然的發展和演變過程。
很多人在談到作家和受眾的關係時就會說讀者是上帝,要心裏有讀者。這和商品兜售者說的“顧客是上帝”區別在哪裏?顯而易見,那樣說等於先自己把自己的作品定位在商品上了。但是我們明白創作要充分的個人化,妥協就會失敗。我們甚至發現很多重要的作家作品,並不試圖跟更多的人達成共識。他至少在創作時是拒絕求同的。有了這種強大的個人封閉性,才能夠把生命的能量釋放出來。我們讀當代有些作品,其中最大的不滿足就是作家本人太願意和讀者交流了,太害怕自己陷入獨自奮鬥的狀態了,害怕失去讀者這個“上帝”。
這樣的結果就是喪失了神性。作家不可能神遊於精神的宇宙,因而他的世界隻能是狹窄的。他無暇顧及直接獲取讀者這個目的之外的任何東西,甚至沒有什麼東西的重要性可以與讀者的趣味並列。這裏當然沒有什麼“分號”可言。
實際上這樣的作品是不能夠得到保存的。他們寫出的所有事物都是熟悉的,讀者心裏沒有隔閡,沒有障礙,閱讀的時候不需要調動自己那份感悟力,隻原封不動地接受下來即可。但是這種接受是廉價的,短暫的,不能夠持久的。真正寫出了個人,那就需要慢慢溝通,因為獨特的靈魂既不能重複,也不會遺忘,就會在漫長的個人閱讀史上把它保留下來。難就難在我們每一個人都在潮流裏生活,即使用力回避時尚的侵襲,也還是要身受其害。所以,一個人在潮流裏哪怕有一點點個人的東西,都是非常了不起的。
從閱讀這個角度講,其過程也是不同的階段,它不是線性的,而是不停地回溯,反複,矛盾,以至於重疊,是這樣一個複雜的堆砌過程。文學發展不會像達爾文的“進化論”,而是要更複雜一些。很早的民間文學、口頭文學,十九世紀前後,包括現代主義運動,後現代等等,全部地羅列在個人的閱讀和創作中:這也是一種“並置”。
任何時代都有它的禁錮性和解放性,同時具有這兩種可能。千萬不要認為我們的社會是越來越走向解放,相反,人在不同的社會狀態下,可以把某一部分解放出來,而把另一部分收縮進去。簡單化局限化地理解生命和社會生活,都不是真實。在寫作和閱讀這兩方麵,都需要稍稍的超越性。最基本的做法就是不要跟風、不要趨時,恪守它自身所具有的獨特功能、地位和力量,這才是最重要的。
討論:
散文化的小說/大自然的美章
小說散文化的傾向,是後來才嚴重起來的。這也可能是新文學受西方影響的原因。中國傳統小說故事性總是很強的,小說和散文分得很開。屠格涅夫的名篇《獵人筆記》中,每篇小說都像散文,但是令人百讀不厭。屠格涅夫所有的作品中,許多人最喜歡的還是他的《獵人筆記》。前邊討論過,當代作家筆下的外部世界越來越小,幾乎連一隻鳥都看不見了,對河流山川視而不見,整個作品缺乏地理自然方麵的遼闊感。大自然是人的生命背景,而不是文學的一個點綴。《獵人筆記》中有迷人的大自然。
我們壓根兒對山川大地漠不關心,或者是格外地關心—後者是指所謂的自然環保生態文學。這種文學帶著一份社會責任和使命,在今天很是新潮。這是一種功利心很重的文學,是配合現實環境保護的。
剛才說的某些像散文一樣的小說,其實是大自然的美章。讀完以後我們的感覺無法用語言表達,那種特殊的人和天籟、生趣、鄉村,所有的東西都無法解釋地融成一團,把人籠罩了。它喚起人的很多聯想,覺得生活不能再這樣下去,我們的心無形中就被鼓舞起來了—一個邁過中年的人仍然產生了那種很單純的勇氣和向往,這就是文學的力量、美的力量。
閱讀的五個階段/身邊的人
有人問閱讀小說是不是要把它的情節抓住,這是最重要的?這個問題非常樸素,但是要回答,把真實的感受說出來,又會變得很複雜。一開始閱讀文學作品,最初級的讀者會抓住故事,首先理清它的情節。再進一步會把握人物:作品塑造了一個什麼人物,津津樂道的是這書中的人物多麼有意思。再高級一點的讀者會把重點放在哪裏?可能是思想?他也許會稍稍偏離了故事和人物,把重點落到思想的揣摩上。
但是這個“思想”不能混同於理論家所說的“主題思想”。因為不是所有的小說都會像論文那樣,通過什麼說明了什麼,結論是什麼。小說不是這樣的邏輯推理下來的。如果這樣簡單的話,作家寫一篇論文就可以了,為什麼還要寫幾十萬字、一百萬字的文學作品?作家要交給讀者的思想,是以活的生命體現出來的,而不是邏輯化的、抽象的幾個結論。作家這樣傳達思想,就要花費很多的筆墨,所以很難抽出幾條幹癟的結論。真正能夠感受的思想,是無法用簡單的語言來表述和概括的意緒、最深入的哲思。有人問:有沒有再高一級的讀者?如果有,那麼他的興奮點可能要落在作品的意境之上,就是說相對於故事、人物、思想這三個方麵,他更在意的是捕捉作品的意境。這是更加沒法言傳和表達的,隻是感受它的籠罩力、說服力,它來自一種氣氛,就像類似於聲音、色彩、音樂一樣的難以表述的東西,接受它需要更為敏感。
如上講了四種讀者,那麼還有第五種嗎?如果有,這種讀者對於故事、人物、思想、意境都能領會,但閱讀的重點卻是作品背後站立的人,那就是作家本人。前不久遇到一個德國人,他說我們和你們有點不一樣:到書店買書,不太在意評論家或報刊的指點,說哪本書好就把它買來。我們盡可能買作家的全集和文集。因為隻有這樣,才能感受這個作家長長的生命河流,感受他的一生,對這個作家有總體的把握。
讀作家這個人,那才有無限的魅力、有最大的挑戰性。有時候我們讀作家多了,就會感受那個作家比我們的鄰居還要熟悉。雖然沒有見過他,甚至還是遙遠的異邦人,但是我們會覺得他就在場,就像現實生活中的、身邊的人一樣。
關於《你在高原》/樸素和年輕的心
許多場合要問到《你在高原》的寫作,其實已經沒有多少可談的了。這之前,覺得可以釋放的空間還很大,盡管已經寫了許多年,仍然覺得有那麼多話要說,有很多淤積需要一次爆發式的、淋漓盡致的表達。當年三十多一點,年輕氣盛。不過如果當年知道這一部東西要花去二十多年,可能還要猶豫做還是不做。隻以為十年就差不多了。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當年那顆心野得要命,什麼都不在話下。我隻是知道那麼多的思想的情感,需要一個巨大的東西才能把它傾盡。可是寫到十年以後才發現,我麵臨的難度太大了。再花五年、十五年;然後是二十年。最後又用了兩年,才算把它完成。做到一半的時候已經覺得不那麼簡單了,停不下來了。總不能半道把它扔下。一定要做到底。就這樣勞動下去。
我要求它始終是飽滿的。要求把以前單部作品才有的那種飽滿、力量,完全保留住。但是要做到這一點太難了。十部書全部要有飽滿的情感和牽掛,那種精神的力道要保持始終,很難。好的作品有許多因素要滿足,但是葆有精神的力道和情感的飽滿這一條難度是很大的。我絕不能把它寫得鬆鬆垮垮。這麼多年一點都不敢放鬆。有的局部改了三四十遍。對我來說這個勞動量太大。但也是一個很大的享受。這二十多年裏總有一個沒有完成的工作,有功課在那裏做,也很充實。
不停地改,而且沒有痕跡,電腦是個寶貝。我先是在紙上寫下初稿,然後輸入到電腦裏。如果沒有電腦,這部書根本就沒法改出來。不停地改和抄,這種機械勞動會把全部的激情、創造的愉悅消耗掉。總之它是起源於一個很樸素的、年輕的野心,到後來欲罷不能,化為一個漫長的勞動,是這麼一個過程。
環境和內容/感受敵意/轉折的前夜
每個人的情況不一樣。有人具備這樣的條件,可以在大陸生活一段時間,再到海外生活一段。離開了以後再回觀大陸的生活,會感覺它的不可思議性、它的荒唐可笑乃至於了不起的方麵。總之會看得更清楚。離得太近看不清;但是如果沒有這種切身的體會,表達起來就沒有力度。
說到這兒,我想起現在國內翻譯的大量歐美作品,其中主要是得獎的作品。讀之前抱著很大的希望,就像要喝酒,卻喝到了白開水一樣。大部分內容是相當平淡的。我想可能是因為他們的生活當中沒有大事件、缺少激烈的矛盾和衝突。國外的很多作品翻譯到中國來讀,覺得不過癮。今天的中國作家有機會經曆百年不遇的轉折和激蕩,對人的刺激會有足夠大。所以中國人寫的小說,哪怕技法差一等,內容還是有的,會是比較強烈的。比較起來,國外有些地區的生活實在是太安逸了。那兒整個的人過得非常安靜和安逸,相互見了以後都點頭和微笑。那樣的環境,作家要寫出強烈的內容也難。
我們現在的生活反差極大,因而常常感受敵意。如果見了陌生人點頭微笑,對方會覺得這人有神經病。像這樣一個偶爾吃地溝油、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如此緊張的一個國度,作家即便稍微地表現了一點生活中的事件、矛盾,在其他地區的人看來都太強烈了。所以我們不難理解,大作往往都產生在劇烈的變動時期和國度。像托爾斯泰,他處於俄國那麼大的轉折的前夜和過程之中。陀斯妥耶夫斯基,赫爾岑,普希金,法國的雨果,無不如此。隻有那種大起伏大經曆,才有可能感受巨大的衝撞,表達才有材料。人的思維、想象力是靠過硬的材料做基礎的,離開了這種基礎,就會蒼白無力。為什麼拉美文學能夠在歐洲和美洲引起爆炸?它的要害問題也在這裏。
我們現在,生活要忍受,表達要大膽,立場要堅定,心身要安寧。雖然每個人都不一樣,但是作為一個作家的生活,把這些因素綜合起來,會是比較理想。
不必過於悲觀/不敢有大的勞動/一個偽問題
我們個人也許沒有什麼力量,是一個很軟弱的人。總是不停地鼓勵自己,鼓勵自己勇敢起來。剛才說了忍受。還要說,不要對中國當代文學過於悲觀。我們有一批堅持了二三十年的優秀作家,他們的勞動給人很多的營養和幫助,在個人的方向上走得很遠。
寫作是一種持續的勞動。如果一個人寫了三十年,那麼寫一千幾百萬字不能算多。關於多和少,今天到了好好認識的時候了。我們中國作家長期以來受那種“一個人一本書”的傳統觀念影響,不敢有大的勞動。實際上真正意義上的寫作人,不是像我們以為的那樣,寫得越少就越精粹。中國作家常常非常拘謹,不敢釋放自己。精益求精是好作家的一個本能,讓他粗製濫造極為困難。他會非常嚴格地對待每一個標點。正是嚴格的、極其苛刻的創作態度,才保證了巨大的創造量。這兩方麵是一致的,是生命力決定的。這種勞動數量和對作品質量上的苛刻是完全一致的。如果一個人隻為了數量而勤奮勞動,那壓根就沒什麼指望。作家寫得不好真的是因為寫得太多?這是一個偽問題,不值得討論。
作家要展現個人生命的所有方麵,要非同尋常地熱愛文字,要入迷地寫作和閱讀。這才是一個正常的作家。中國作家的一本書主義,說白了就是小農思想,是“小富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