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輯(一)(1 / 3)

時代的思與詩

鐵生是這個時代難以消逝的聲音。

從《遙遠的清平灣》到《我與地壇》,再到後來陸續問世的長篇與短章,他以常人難以想象的頑韌強旺的生命力,不斷地將思與詩投擲到這個異常喧囂的世界上。我已經許多年沒有見到鐵生了。以前去北京時與朋友結伴探望,或在一些會議場合交談,切近地感受和傾聽這個非凡的文學朋友。本世紀初我與出版界同仁策劃“東嶽文叢·史鐵生”,有機會再次從頭閱讀這位兄長。這集中麵世的九部文集幾乎彙聚了鐵生2001年前的全部作品,成為閱讀者激動人心的一次精神長旅。

我不知道還有誰像他一樣,在這樣的情與境下凝神打量或閉目冥思,燃燒自己。而後他出版的每一篇文字,隻要讀到,都讓我倍加珍惜,獲得一次次特別的感動。我不能不去想象他的勞作,他是怎樣寫出這一個個字的。我知道這是他把全部生命凝聚成一道強光,照射到無邊的夜色深處。

網絡時代繁衍出多少文字。縱橫交織的聲音震耳欲聾,卻難以遮掩從北京一隅的輪椅上發出的低吟。這是他平時言說的聲調,是回響在朋友們心中和耳畔的熟悉的口吻。這其中的感染力自內而來,來自一顆熾熱的心。這是最凝煉的語言、最悠遠的神思、最深沉的吟哦、最純潔的質地。

寫作者的艱難和光榮,都體現在鐵生這裏了。麵對他的生存、他的傑出創造,沒有人再去呻吟和苦訴了。他走完了自己的一段路,像所有人一樣。他一生留下的痕跡,卻是深而又深。我相信他不僅用生命證明了自己,更重要的是證明了詩與思的含義和力量。

鐵生這樣的熱情,這樣的沉思,這樣以少勝多的、不倦的寫作,恰恰是這個時期最為缺少的。

我們永遠不會忘記他的微笑,那是一個正與病魔搏鬥的作家的笑容。

2011年1月1日

送德華遠行

德華於七月二十四日下午離開了我們,這一天北京正下著罕見的暴雨,雷鳴電閃。到這天為止,他已經與病魔搏鬥了整整四年零四天。就此,他結束了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異常艱難的長旅。

在電光閃閃之中,我心中突然閃過了西方哲人柏拉圖記蘇格拉底的一段話,那是他在最後時刻說的,大意是:我們的出生隻不過是一種睡眠和遺忘,學習就是回憶起在另一個生命中獲得的知識。

哲人的意思是說,人的靈魂是寄居於肉體的,靈魂在這之前還有過其他的經曆。這種說法似乎與中國人是相似的,看來無論中外,無論是古人或今人,對人生都有過類似的疑惑和猜想。不管怎麼說,我們都希望靈魂具有不朽的性質。這樣,人的逝去隻是睡眠和遺忘的結束,而另一次生命又將開始了。

那天下午,德華在複旦大學的同班同學王兆軍一直和我在一起,他強抑哀傷告訴我:德華是一個幹幹淨淨的人,而且從過去到現在,一直都是這樣的人。這個人對自己要求嚴格,一生追求真理,很難依從現實利益的需要去改變自己,從這方麵說,他是個多麼倔強的人。

在我聽來,這幾句簡短的話正好準確地概括了朋友的品質。

我是在三十歲之前認識德華的,在長長的交往之中,我心中增加的隻是信任。無論多長時間沒有相見,他都不會給人一點陌生感,也沒有什麼突兀的改變;任何時候,他都在忙忙碌碌做事,那麼專注和認真,稱得上一絲不苟,不知疲倦。

他來到人世間好像是有過承諾的。這承諾需要具體落實,一點一點地落實,在人的一生中分解成一些細小的、看似平凡的環節,讓辛苦的生命將其串連起來、直到最後。德華最讓人敬重就是這樣的堅持和勞作,這就是踐諾,他未曾偏移。

善良同樣是無法掩飾的,它總是要自然而然地流露。德華是一個多麼好的人,一生都在幫助別人。同學回憶說,還在讀大學時,學校放假回家的列車上,他就一路上幫列車員打掃衛生、倒水擦地—整個車廂裏隻有他一個人在這樣做。

我能想象那個年輕的忙碌的身影。多少年過去了,好像他一直就在這樣的車上,一直都在不停地潔淨著四周,一直都在做對環境對人有益的事情。他做的是文學編輯,乘的是文學的列車,他一直在兢兢業業地為他人做嫁衣,青燈黃卷,以至於忘記了休息。

最後的三四年裏,我與之一起工作的機會很多,詳知多少細節,一時卻不知該從哪裏說起……

還是回憶我們年輕的時候吧,那時的德華常來山東,每一次都有愉快的交談。他很快結識了一批新老作家,大家都成了他的朋友。那些白天和夜晚,有時因為談得投機,作者們在他的住處談到半夜還不願離去。有一位新出現的青年作者,剛寫了一部長篇,匆匆去賓館找他,才知道人已經返回了北京。

青年作者就背著第一部書稿去了北京。德華很快讀完了,認為可以改得更好—後來的日子裏,他就讓這位作者住在自己家裏,為其做飯,邊改邊看,與之討論書稿。半月過去了,全書修改完畢。這部書後來就在作家出版社麵世。

有過類似經曆的人,我所知道的,僅在濟南市就不止一位。他是如此地敬業,總是沉浸在自己的工作裏,全然忘記了辛苦。在這裏,我又一次想起了魯迅的話: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牛奶和血。

還是要說到《你在高原》。這部書因為太長,它勞累了德華。我當時不忍讓他從頭看下來,因為有一個五人編輯小組。他卻說:“這是我最後的工作。”

誰都無法阻止他最後的工作。

社領導建明說到德華時淚花閃爍。他讓德華到一個風景秀麗的湖邊去休息和看稿,德華卻沒有離開北京。因為這最後四年裏他差不多做了大小手術近三十次,而五百餘萬字的原稿他至少看了兩遍,並且要在手術的間隙裏進行。他留下的閱讀意見都寫在便箋上,這給了我當時極為重要的援助,也成為我以後最珍貴的紀念。

他的韌忍和頑強,仁慈和執著,實在是感人至深。

世界就是這樣,行色匆匆,來來往往。好像這個世界突然走到了某個可怕的邊緣:欲望如熾,情薄如紙。人們不僅厭煩堆積如山的責任與義務,還將滑向更加飄忽的渺然……可是,我們今天卻要將腳步沉沉地停下來,因為這裏又有一位好兄長和好同伴,他要開始又一次遠行。

2011年7月30日

每個村莊和工廠都有文學

《文學報》是在1981年4月初創辦的,那時候熱愛文學寫作和文學閱讀的人似乎比現在還多,幾乎每個村莊每個工廠裏都有。他們當時十分關注這份專業報紙的麵世。我至今還記得最早來向我傳遞這消息的人,他是大我兩歲的一個文學青年,拍打著一張對折大紙甕聲甕氣說:“‘文學’有報了!”1981年我也年輕,發表作品也不多,那會兒仔細展讀著墨香四溢的報頁,滿心歡喜。這一年我就在這份新報上發表了短篇小說《夜鶯》,心氣衝騰。三十年過去了,我和朋友們一直在訂閱這份報紙,並且從中得到了很大的教益。

據我所知,像我一樣年紀的這茬作者對她一直留有深刻的印象,懷有濃濃的情感。那時隻要是發在這個報上的作品和文學消息,很快就會在寫作者中間傳遞開來。可見她有廣泛的影響力。

她像一開始創辦一樣,對年輕作者十分愛護和關心,一些最新的麵孔常常在這裏出現。我當年是個新麵孔,而今雖然不再年輕,可是卻能在這張報紙上不斷結識新人。一些生氣勃勃的力量在注入,所以她永遠都是年輕的、帶著青春向上的銳氣。

回想這麼多年來,我的作品《古船》《外省書》《醜行或浪漫》《刺蝟歌》問世後,她都給予了引薦和評論導讀,這就拉近了作者與讀者的距離。這是真正的橋梁和紐帶,因為在文字蕪雜茂長的網絡時代,她以自己特有的耐心和信心,恪守著堅持著,以至於成為不可替代的一份文學媒介。

任何的文字刊物一期接一期地連續推出,要求其中的任何一個版塊或文字都同樣卓越當然不可能。但它會有一個總的方向、基本的氣質與色彩留給讀者。報刊就像田園,有自己的空間和天地,有無法回避的氣候與季節,也一定有獨屬於自己的持守和品格。也就在這樣的意義上,讀者才常常說出自己的諸多感受。《文學報》一如既往地向前,不知不覺中走過了三十年,再往前走,歲歲相疊,就成了一個資曆深長的老者了。

靜下來想一想這三十年的閱讀,有一些印象漸漸清晰起來。吸引我的大約有這樣幾個特點:一是她豐富的文學信息,即能夠容納許多或詳或略的文學內容,使我這樣遠離繁華鬧市的人不至過分孤陋寡聞。我從字裏行間知道朋友們在忙什麼、外國作家的動向、值得看的新作有哪些、又出現了什麼有大能的人,等等。這些或長或短的消息彙在一起是大不易的,需要編輯和記者付出很多的心血。二是她能夠保持清醒的評論,在可能的條件下有針對性地說出一些不同的判斷。說正話反話都是容易的,努力追求一種冷靜和中肯卻是很難的,而我們的文學的確需要這樣的聲音。三是她一直葆有的民間氣息,這就是源發於普通讀者和知識界的那種情懷。少一些廟堂的籠統和呆板,就會受到讀者的歡迎,讓閱讀成為美好的記憶,成為心中的對話。上海是民間學說的首倡,她對應了這種聲音,就成為最好的實踐,也因此更加具有了多元性,讓大家從中看到多少不同的內容,領略別一種視角。

在轟轟隆隆的物質主義大潮中,一些真話、無關個人私利的話、有點人文情懷的話,還有真正卓越的藝術,也並非一定可以順利問世的。做一個追求理性和堅守良知的寫作人,如今真的是考驗處處、甘苦自知了—他們與許多園地操持者風雨同舟的日子,也許大半結束了,也許還仍舊存在著。

現在的問題是,一些文學園地和其他種種文化園地一樣,有新有舊,有興有衰,但是要重新操辦一份就難了。有心誌和興趣的人不一定從事耕耘,園地內的人也是各種各樣。但是許多人都知道,在今天,擁有一片精神沃土是多麼珍貴。

在這裏,謹送上一位讀者的誠摯祝願和美好的希望,祝《文學報》不斷前進,走向新的繁榮。

2011年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