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輯(一)(2 / 3)

小說家和散文

什麼是散文

今天談的是小說家和散文,談二者之間的關係。讓我們試著分析這其中的一些聯係、一些曆史淵源。這難免要涉及到散文這個概念,還有其他有關寫作的諸多問題。很多人認為寫小說的人之所以比寫散文的人少,是因為小說這種文體難以駕馭,寫起來要麻煩許多;而散文似乎就要容易得多,大多數人,隻要是能作文的人就可以寫,可見起手並不難。大致來說,我們平時寫的日記、書信,甚至通告和啟事等,都可以算作散文。

事實上,散文這種文體對寫作者的局限確實是最小的。說到這裏就可以問一句:到底什麼才是散文?一般的認為除了一些情節性的虛構作品,除了戲劇和詩而外,大半都可以稱作散文—廣義的散文。一些文論,其實也在散文的範疇裏。就因為散文的範圍太大太廣了,似乎是無邊的大,所以有人曾經提出了“藝術散文”這個概念,用來作以限製。他們的意思是,隻有十分講究藝術性文學性的、描繪和抒發性的、結構嚴謹的記敘文字,才算是“藝術散文”。

我們大致知道如上劃分的範圍和界限在哪裏。我們以前耳熟能詳的一些散文篇章,大約也就是這樣的“藝術散文”了。於是日記和通訊之類的就被排除在外了。這種劃分有一定道理,似乎可以看作狹義散文的定義。

但是凡事有利就有弊。這樣的劃分有時也會使散文在理解方麵,多少偏離了它的本質。因為謀篇之用心、法度之嚴謹、詞藻之講究,又會在一定程度上背離散文藝術的要旨。我們都知道,散文的自然天成、樸素和真實才是它的最高境界。曆史上留下來的一些散文名篇並不是計劃周密的文章,也沒有寫作“藝術散文”這樣的意念,結果卻成就了最高的散文藝術。這樣的散文名篇難道還少嗎?

到底什麼才是散文?散文的定義中有必要劃分廣義和狹義兩種嗎?這些我們都可以重新討論。如果不加以劃分是不是更科學更好?如果隻有好的和不那麼好的、拙劣的和優異的散文,這樣的區別不是更合理更方便嗎?從散文史上可以看到,有些構思周密的短章美文成為了範本,而另一些似乎不太經意的、或者直接就是為了實用才形成的一些文字,也成了公認的名作。由此可見,“藝術散文”這樣的界定雖然用心良好,卻實在是有些多餘了。

我們還記得古人的一封辯白申訴信件、一篇自白書、一紙叮囑後代的言論,都成了代代傳誦的美文。它們談不上是構思精密文法周備的技術主義範本,它們的優異是因為寫作者的心胸氣度本來就高,文化素養本來就非同一般。一句話,它的好是從生命本源中流淌出來的。

從這方麵看來,“散文”是什麼可能就好談一些了。它大可以是生活中的一些實用文字,也就是說,之所以要寫它們,那大半是為了使用的。如果不是為了使用,隻為了作文,那麼要出現一篇好的文章反而更困難了。有人會反對如上的說法,認為那些“藝術散文”就是為了作文才形成的,它們其中就有許多好散文。當然,我們同意這樣的判斷;但是我們前麵說的,是出現好文章的概率問題,並非是排除“使用”這個目的之外形成的所有文字。

說到使用,日記書信講演之類好理解,那麼抒情的、記敘山川風景的文章呢?後者在我們看來也可以是“使用”的。因為作者的情感積累到了一定程度,不傾吐是不行的,不能讓它淤積在心裏。所以這種抒發也是一種“使用”,而且是一種關乎生活和生存的大使用。記敘山河風景的文章也是這個道理,作者被美景打動了,以至於不得不記下來供以後回想或與他人交流,這難道不也是“使用”嗎?

所以說從實際使用的目的出發形成的一些文字,往往會收獲最好的散文。而我們以往對散文的理解正好相反,認為刻意構思出來的散文才是更藝術的、才是散文的正宗。這是對文學本質意義的曲解。

比較一些高境界的散文,應該是或大多是業餘寫作形成的。將散文寫作當成一種專門的職業是不太好的,因為這在具有較高文化素質者那兒,應當是人人必備的一種能力。當然,這也並不是說人人都可以成為散文家,因為他們當中必然有文章高手,有更長於表達的人。

所以小說家、詩人、戲劇家,因為這些人是文字工作的專門家,他們也更有可能寫出好散文來。好的散文大半是他們工作中形成的另一些文字,是自然天成的。其他的好散文則來自另一些人:他們平時在忙一些本職工作,而在工作中形成的、有感而發的所有的文字中,有一部分就極可能成為優異的散文篇章。

非虛構的文字、工作中形成的文字,這就是散文。

寫作的基礎

可以說,散文寫作是整個文學寫作的基礎。它既是基礎,又是最難的。小說家要虛構人物和情節,這需要技巧;但是他更需要相應的文字能力作為基礎。這個基礎應該在散文寫作中鞏固起來,因為我們學習寫散文是最早的。詩人也是一樣,連基本的文字能力都沒有,別致驚人的詩句就很難出現在筆下了。

回顧一下,我們在初中時就學習造句、寫記敘文了,記敘文就是散文。如果一開始就練習寫小說和詩,那會更加不得要領,也是不可能的。一切要從基礎學起,散文寫作就是這樣的基礎訓練。先要用文字把事情說明白、把句子寫通順,也就是所謂的“文從字順”。這可以說是基本的,也可以說是困難的,這從我們學習的漫長就可以看出來了。可見我們從初中就一直在寫散文,可是直到幾十年後,要寫出一篇好文章還是那麼難。平時說的“文章”,就是指散文。

就小說家而言,他所倚仗的最基本的能力,還是從小時候學習的散文寫作的能力。因為小說中的大多數篇幅都在講敘事情,這就需要一種生動簡約的表述功夫。小說家有兩大功夫:一是記錄實際事物的,二是想象和發揮的。前者直接需要散文筆法,後者則需要將想象的事物繪製出來。小說家許多時候要有新聞記者那樣的素質,即能夠直接記錄社會現實生活場景,這有點像通訊報道差不多。這種特質再加上想象變幻的藝術手法,二者疊加在一塊兒,交錯使用,也就形成了通常的小說作品。

當然,即便是直接記錄的文字,也仍然要有獨特的個性,這與寫散文也是一樣的。質樸的文字不一定就是僵化無趣、沒有個人特點的。質樸首先就是個人的本色,而不是重複別人說過的套話。再說小說中想象和記錄的部分也並不是截然分開的,而是無時無刻不在交織的狀態。準確地狀物敘事,把事物以簡潔生動的句子表達明白,這是最起碼的,也是需要花費長時期的磨煉才能做到的。

散文往往是在生活和工作的使用中形成的,看起來有多麼簡單,實際上卻不然。小說詩歌等文體具有的表麵上的花樣百出,其內部倚仗的仍然是散文的功夫。散文的文字調度手法寬闊如海洋,應有盡有,並不是單調平直的。它在小說的局部會根據需要改變麵目,但無論怎麼改變,也還是散文的文字調度技巧。小說家和詩人要有一些特別的詞性和詞序的安排,它似乎是不同於一般的散文寫作,但這種安排一定是建立在對詞性的深刻理解的基礎上的。這方麵,與一般的日常生活中的使用有著本質的區別嗎?沒有,隻是不同的使用環境有著不同的要求而已。

我們常常可以發現,一個糟糕的小說作者不太可能會是一個高明的散文家;反過來也是一樣。他可以在某一個表達領域見長,但卻不會反差巨大。一般來說,好的小說家一定會是好的散文家,而寫不出好散文的人,也不可能具備創作好小說的能力,同樣也寫不出好的詩歌和戲劇。這是因為抽掉了文學寫作所需要的基礎—基本的和正常的表達能力。

再極而言之,連散文寫作都不能完成的人,有可能是其他領域的傑出人物嗎?我們也大可懷疑。

現在的流行看法是,如果一個學生的數學物理功課不好,那麼就該選擇文科。或者說,一個文科特別好的人,往往數學等方麵是不太行的。這真是極大的誤解。其實文字的使用需要的邏輯能力比一般的數學換算還要更強,它簡直是無處不在。一個好的小說家要有很強的邏輯能力,搞文科的人,隻要能夠走得遠的,他的數學和物理也必然會是很好的,如果他的邏輯能力一團糟,那麼他一定不能成為一名好的寫作者。這個道理很簡單:哪怕極短的一篇文章,從頭至尾寫下來,都需要經曆無數次極端縝密的判斷。

作文貴在質樸

作文貴在質樸、求真,有的人寫文章喜歡用華麗的語言,這大半都是稚氣的表現。現在報刊上的文字,有相當大的一部分是很初級的寫作,但由於傳播的頻率和範圍很廣,很多人耳濡目染,不知不覺中受到了損害。這樣時間長了,閱曆短淺一點的人就會失去對語言的基本判斷力,不知道什麼語言是好的、什麼是不好的。

每個時期都有一些套話,這是應該盡力回避的東西,是學習寫作的原則。現在的趨勢正好相反,有人寫文章一定要尋找和使用這樣的套話,並且將此作為一種能力來炫耀。再就是過多地、不適當地使用一些書麵語,對語境不管不顧。有些漂浮的書麵語讀了隻是在眼前輕輕掠過,沒有具體的分量,沉不到讀者的心裏去。表麵華麗的詞語是廉價的,因為它們不需要尋找,就擱在那兒。從心底流淌出來的文字才感人,因為它們是經過了心靈過濾的。最常見最普通最不時髦的詞彙不見得就不好,反之也一樣;詞沒有不好的,就看我們用得好不好。

漢語中最有力量的詞是名詞和動詞,它們是語言的骨骼。語言的虛浮臃腫,主要原因是形容詞之類的用多了。句子像人一樣,要減肥,要幹練,這才出線條,才帥氣。追求美,不從根本上解決問題,隻是沒完沒了地搽化妝品,隻會適得其反。

有人誤認為散文與小說不同,是需要搞詞藻比賽的,這非常錯誤。什麼文體都是簡潔而後生動、樸素而後華麗。有的素質不高的企業家發了財,想請文章大家給他寫點歌頌的文字,於是就有這一類寫手去吃他們的豆腐—辦法就是從字典上找一些詞兒堆積起來。企業家一看這麼多詞,而且聞所未聞,一下就折服了,以為遇到了真正的“文章大家”,就慷慨地付給很多錢,以為物有所值。其實這都是騙人的伎倆。

散文的一個不好的傳統,或者說惡劣的影響,是來自漢代的賦。那時的華麗炫目大致是用來裝飾統治階級的,為了滿足他們的低級趣味。文章大事不屬於權柄者,所以藝術這一類事物要糊弄他們這一類人,如官家和商人之類總是容易的,因為他們不可能從根本上搞通深奧的藝術精神。漢賦就是這種情況下產生的一種文體,它雖然不能說一無是處,但基本上是一塊藝術的“雞肋”,沒有特別大的價值,隻是在文學史上作為一個品種記錄下來。這其中品質較高的,也可以欣賞玩味,但有誌向和氣量的寫作者一般不會去效法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