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的閱讀深度
閱讀的困境
一個寫作者回憶自己的閱讀史,會發現與寫作史幾乎是重疊的,也就是說,隨著閱讀的文字越來越多,寫下的文字也就越來越多。可見一個好的寫作者首先就是一個好的閱讀者。很多人以為:閱讀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情,寫作則比較複雜—要經曆漫長的學習,艱苦的訓練。可實際上兩者難度差不多:要當一個傑出的讀者,與當一個傑出的寫作者同樣困難。
我們常常遇到那些過分自信的讀者,他們會說哪一部書寫得好,哪一部書寫得不好,口氣不容商量。他們完全相信自己的判斷。對此,作為一個資曆深長的讀者,我們漸漸也就多了一些懷疑。因為有時候我們在對待自己的閱讀時,就沒有那麼自信。起初也曾非常自信,甚至說:我們覺得某些作品不好,誰說好也不必信。因為我們把個人的趣味、文學的修養乃至人生的閱曆合而為一,投注到這一次文學閱讀中去,把這次判斷看得特別重要,甚至覺得這種判斷絕不會發生錯誤。
但實際上,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個人閱曆的增加,可以發現過去那種確鑿不移的判斷,有時是相當幼稚的。這是說,一個人不能過分相信自己的判斷,它會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產生誤區,造成一些偏見、一些令自己非常後悔的失誤。
今天我們在閱讀上遇到了更大的問題。有人問,是不是因為網絡閱讀的緣故?這顯然是原因之一。有人除了在網絡上發送電子郵件之外,幾乎不上網。我們幾乎不能想象,人可以在閃爍的熒屏上閱讀文學作品。有人說這僅僅是一個閱讀習慣的問題,說這方麵年輕人感受會完全不同,因為這一代人大量的時間都在電腦跟前度過,他們早已習慣了閃爍的光標、字母這些東西,可能跟麵對紙質讀物一樣,甚至更方便也更好。對這樣的說法,以我們個人閱讀經驗來說,至今還不太能夠相信。
人在熒屏直射光前,出於生命保護的本能,必然要省略注視力。而看書就沒有這個問題。閱讀文學作品不是讀一則消息,不是為了從中得到、迅速掌握和了解各種各樣的信息,它是一個緩慢的對語言還原的一個過程、感悟的過程。它太需要人慢下來,需要用視覺去撫摸這些文字。這是一種特殊的狀態,絕不是看過而已,而是與文字磨擦之間,產生了特殊的親密和熱度。
十年前有一本西方著作,教我們如何快速閱讀,即讓人在很短的時間內讀過大量的書並且把它記住。人的記憶力和閱讀速度有差距,但也可能有方法的問題。這裏的方法就是讓人一目十行,無非如此。但書中也專門指出,使用這種方法時文學書例外。實在說,雅文學的閱讀沒法不慢下來、再慢下來。
我們今天的閱讀麵臨的危機在哪裏?主要是因為提供給我們的讀物太多,似乎到處都是可以讀的東西:報紙上有很多千奇百怪的故事,網絡上電視上,都是這些東西。如果把這類東西細細閱讀和傾聽的話,我們每天的時間不是被填滿,而是根本就不夠用。那些想節省時間的慎重一點的讀者,不過是要看一下出版社推薦的、報紙介紹的、名家力推的所謂傑作。但即使這樣,時間仍舊遠遠不夠用。
因為越是出版物多、出版垃圾多,“傑作”也就越多,不停地產生“大師”,不停地誕生“傑作”,實際上經過一段時間之後,往往都是一些糟粕。所以才要竭盡全力灌輸給我們、要我們相信。這是商業主義在作祟。重商主義時代無法杜絕虛假信息,這本來就是它的一個組成部分。
事實上身處重商主義時代,物質瘋狂了,精神必然就要下降,真正“可讀”的東西絕不會太多。如果有人習慣於網上衝浪,會發現吸引人的所謂亮點簡直目不暇接,這些亮點大半都是聳人聽聞的低俗之物,常常注視它們,就將變成一個惶惶不可終日的人。實際上冷靜一點,我們會發現今天的最大苦惱,其實是沒有太多可讀的東西。原來我們不是麵臨著一個可讀之物太多的時代,而是進入了一個空前的精神貧瘠和閱讀貧瘠期,陷入了這樣的苦境。
有的人一定要堅持“繁榮說”,認為空前多的出版物一定是創作的黃金時代,進入書店,架子上地上堆的都是印刷品,電腦上也全是,這怎麼會貧瘠?如果我們的閱讀稍微苛刻一點,標準稍微抬高一點,對文學有一點深入的愛與知,就會對世界範圍內的當代文學感到悲觀。可讀的文學作品真的是太少了。印刷機下不停地產生“文學”,運出來即是商品。而真正深長悠遠的精神和藝術卻很難貯藏在類似的商品裏。我們剛才說了“世界”二字,是指當代的外國文學作品經過翻譯家入境,本來經過了層層選擇,實際卻不那麼可靠。最近一家權威的出版社出了一套國外獲獎作品叢書,其中竟然沒有幾本可讀的。沒什麼內容,盡是杯水風波,離傑作還有遙遠的距離。
就在這一次次的困惑麵前,我們作為一個讀者,對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學創造力發生了疑惑。可能是環境汙染的緣故,空氣和水土改變了我們的生命質地。這真的是一個世界性的文學貧瘠的時代,國外有漢學家指責中國文學是垃圾,可是從大量翻譯過來的“大獎作品”來看,情況也差不多、甚至更加讓人失望。原來這種失望不是來自某個族群,而是世界性的悲劇。
當代文學失去了創造力,我們在十九世紀以前文學巨匠的映照之下,更加感到它們已經喪失了撼動人心的力量。這絕不是某一個民族的窘況。
一百年的坐標
冷靜地想一下,這也許是很正常的現象。因為想到過去的文學,一個個文學恒星排列在空中,令我們滿懷感動—隻是扳指一算,這都是采用了幾百年的尺度與坐標。而我們身處當代,二三十年已經是很長的時間了,所以目光所及都是當代活著的作家、剛剛逝去的作家,我們關照的曆史太短,範圍太小,視野太窄。實際上冷靜想一下,無論是中國還是外國,一百年來產生的傑出作家也不會特別多。一百年來產生的傑出藝術家,比如畫家音樂家等,也不會太多。按這種概率算來,一個人口大國一年產生多少作品,它不停地滾動疊加,怎麼會不讓人沮喪。
我們的指標是不同的,參照物不同。以百年的標準衡度時下,當然會有問題。但是任何一個百年都是“當下”積累而成的,沒有“當下”哪有百年?從這個意義上看,我們也許不必過分悲觀。有人心氣太高,也為了眼不見心不煩,就更多地去看古代的東西、十九世紀前後的東西。這可以理解,不過也會犯下另一個錯誤:當代不可忽略和替代的作品仍然存在,它極有可能積累進入那個百年之中,而我們卻沒有識別的眼力,與之擦肩而過。這才是閱讀的大不幸。
伴隨著每天的閱讀失望,會覺得我們來到了一個令人沮喪的文學時代,實際上更有可能是我們沒有使用曆史的眼光。如果有了這樣的眼光,確立了如此的信念,或許會發現自己有了重要的改變。一方麵我們不再輕易閱讀那些當代作品,更不再輕易相信那些當代宣告、強調和稱號,而是要自主自為地尋找和判斷;另一方麵也要稍有信心地感受這個時代的饋贈,就是說,這個時代像以往一樣,會提供給我們為數不多的詩人和作家,他們必定活在今天,和我們一樣呼吸著,默默無察地走入未來那個百年之中。
商業時代媒體慣於介紹一些傑出的作家,讓人不敢相信。沒有經過時間的檢驗,誰敢肯定。就連是否算一個“作家”,也還要另說。嚴格來講,“作家”這個概念不能隨便使用,若是記憶沒有錯誤的話,有數的人從來沒有在文章或公開場合說過自己是一個“作家”。將這兩個字作為職業稱謂的,最早是從港台那邊傳過來的,一個人隻要寫作,就說是一個“作家”。其實這種事是很難知道的,那是未來得出的判斷、或來自他人的判斷。如果一個打仗的人,人家問是幹什麼的,他自己能說“我是一個軍事家”?一個當官的能說“我是一個政治家”?一個從事科學研究的人能說“我是一個科學家”?這是不可能的。我們從小就受一種思想影響,被告知不要受資產階級觀念的影響,不要有太重的成名成家的思想—可見這也是很難的事。當然,在成長的道路上,渴望成名成家是很自然的,問題在於有人覺得當一個科學家很難,當一個政治家更難,當一個軍事家幾乎不可能,於是就想當一個“作家”,以為再沒有比這個更容易的了。實際上當一個作家同樣難,甚至更難。
看看詞典上的詞條,可見“作家”不是作為一個職業概念來確立的,那得有高超的技藝,廣博的修養,傑出的成就。所以一個人動不動說自己是“作家”,未免太不謙虛了。在文學職稱評定中,沒有“一級作家”“二級作家”這樣的提法,而是稱為“創作員”,這是對的。
隨著年齡的增長,人會越來越明白一個問題,即把閱讀的時間節省出來是非常重要的。對寫作者而言,沒有好的閱讀就沒有好的創作;對大眾讀者來說,沒有好的閱讀也難得一份高品質的生活。我們沒看到一個整天鑽在垃圾讀物中的人會有趣,會有較高的向往,會比較可信。如果是一個管理大眾生活的人,他每天都在讀一些文字垃圾,這個人肯定會有害於我們大家。如果是一個教師,他每天都在讀一些低俗的文字,我們也不相信他可以成為學生的榜樣。
有的人在現實生活中,很重視對方閱讀什麼。有沒有自己高質量的閱讀生活,很說明問題。缺少了低俗的閱讀,製造文字垃圾的人就無法沾沾自喜,整個的寫作、宣傳、出版所形成的垃圾食物鏈就會斷掉。不然,我們的社會將陷入非常可怕的精神處境,這與普遍的沮喪心理息息相關。有時候真的覺得生活沒有多少希望,看看報道,不少飯店都在偷偷使用“地溝油”,連很高級的飯店也在使用。可是一些精神方麵的“地溝油”,同樣也會被人津津有味地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