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坐飛機火車,都可以看到一些賣書的攤位,這是觀察閱讀的最好場所。我們會發現,這裏除了有一些中國古典注解本之外,最多的還是垃圾書,是對人有害的。有的候機廳是精致的場所,結果擺放的書卻是低劣得可怕。一些人衣冠楚楚,閱讀的卻是極浮淺極拙劣的書。最讓人不能忍受的是本來應該是很安靜的候機區,偏偏放了一個個大屏幕,上麵總有一個滿臉欲望的人在大聲宣講,推銷自己。
民族的傷痛
這些年交流漸多,東方和西方,南南北北,都有了觀察的機會。比如說富裕的歐洲,貧窮的東南亞國家和地區,拉美的古巴哥倫比亞、阿根廷等,經過這樣的比較和考察之後,將有很多發現。比如說閱讀:許多場合都能看到很多讀書的人。機場、車站、地鐵和飛機上,手不釋卷的人太多了。可是在國內就不是這樣,常常是一個很大的候車室裏隻有一兩個人在讀書,讀的可能還是通俗讀物。我們這兒更多的人在看電視,被一些低俗的娛樂逗得咧嘴大笑,越是趣味低下越是招人喜愛。有時來到大中學校,閱讀情況也並沒有根本的改變。令人憂慮的是,越來越多的人正在遠離經典。
曾經遇到一個做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的人,而且主要是研究清代小說的,居然沒有讀過《紅樓夢》。他認為讀原著根本不需要,有那麼多研究這本書的人,電視上也講它,“我已經知道得夠多了”。多麼可怕,一個學人荒唐到如此地步,簡直讓人無話可說。一個中文係大四學生堅持說英國詩人葉芝是個女的,諸如此類。與這種閱讀水準相匹配的,就是寫作能力的大幅度下降:有時從一大群高學曆者當中竟然找不到一位文從字順的人—正常情況應該是初中生即達到的寫作水準,他們卻望塵莫及,根本做不到。
不知哪裏出了毛病,而且病入膏肓。在一個群體素質如此之低的環境裏生活,必然要被野蠻所包圍,無論有多少物質財富,活得都不會有幸福感,不會有尊嚴。
這樣可怕的環境並非是十年八年間突然形成的,它由來已久,是漸變而成的。本來我們是一個知書達禮的民族,所謂的詩書之國,擁有詩經和諸子散文,有李杜詩篇萬古傳。而今到了什麼地步,大家有目共睹。能把這樣一個東方文明古國改造成今天的狀態,也非有毀壞的天才不懈地接續施工才行。野蠻的行為和習慣一旦成了普遍現象、變為一種約定俗成,那麼災難也就不遠了。這樣的個體和群體無論到了哪裏都會被人厭惡。其他地方的人不會歡迎這樣的人。這是真的,是不得不承認的事實。我們可以說這是發達地區對東方貧民的一種蔑視和歧視,會激起一個民族的倔強和血性—我們會仇視他們,在心裏形成某種強大的反抗力;然而最悲慘的是,當這種貧民腰纏萬貫的時候,隻會變得更加令人厭惡。錢不會讓粗鄙變得高貴。
我們身邊的優秀者非常之多,那麼好的大學生,青春可愛的麵孔,也有那麼好的知識分子,淳樸的勞動者……可是當作為一個群體出現的時候,有時就會改變。一群吵吵嚷嚷的人,一群除了關心錢和權勢不再關心其他的人。這群人沒有信仰,不相信絕對真理,比較不願意讀書,很喜歡看電視和上網—陌生的人會這樣概括我們的特征。這是我們的傷痛。
隨便到某個國家,我們也會發現全家中心擺放一個大電視機的,往往就是中國人。這是他全家生活的中心,電視領導著全部。而當地人對電視遠沒有這樣的尊重和依賴,難得給它那麼顯著的位置。他們對這種現代傳播工具抱著一種稍稍疏離的態度,因為它太吵,它用特別的娛樂方式將人引入浮躁不安,不如書籍更讓人安靜,帶來思索和想象的幸福。
有一次到一個漢學家去,吃過晚飯後兩口子就在屋裏忙活,像是找什麼東西—最後才明白他們在找電視機。原來他們不記得它放在哪裏了。後來終於找到了,一個很小的黑白電視。為什麼要找?因為當天晚上要播放女主人在電視台做的一個朗誦節目,他們想看一下。節目開始了,太太穿一身黑色的套裙,邊走邊朗誦一本詩集。兩口子看看客人,相視而笑。
十四年前到美國去,前不久又去,到了同一座小城。有一個驚訝的發現,就是這兒一點都沒變,房子還是那樣,街道還是那樣。這裏的景致沒有變,人的麵孔也沒有變,空氣還是那麼好,天空還是那麼藍。這個小城叫康科德,裏麵住過兩個有意思的作家,一個叫愛默生,一個叫梭羅。梭羅是中國不少人知道的,因為徐遲先生翻譯的一本《瓦爾登湖》是他的代表作。這本書不少人譯過,不過最好的版本依然是徐老譯成的,語言漂亮極了。當一個翻譯家可不容易,譯得準確,優美可信,讓人津津有味地讀下去,這是很難的。
這麼漂亮的一座小城,就像童話裏的場景差不多。今天我們一些城市、一些區域實在也算漂亮,湖水幽美開闊,有好多涼亭,草地樹木茂盛,像夢想之地。但是冷靜下來想一想,有些國家和地區這樣的地方太多了,簡直遍地都是,或者比這裏的景致還要好。就是說,那裏的草更綠,樹更茂,水更清。我們可以在城市的某一處用力經營一片風景,可是全城的問題無法解決—天空很低,再加上煙霧,到處汙染成這樣,局部的美景也就大打折扣了。
我們常常驚歎自己置身之地的日新月異,驚歎我們的改造力和建設力。可是因此也會暴土飛揚。我們幾乎安靜不下來,人民沒有了休養生息的時間。我們談得最多的就是“社會轉型”,好像這有多麼了不起,隻是沒有問一句,我們這一二百年裏什麼時候不在轉型?不停地折騰,除了戰亂就是其他運動和變革,人民無法安居樂業。從局部看,一條街區拆了建建了拆,好像從來不曾周密計劃過。一條街道上,剛剛長成的樹木就被拉電線的工人砍掉了,因為電業部門和綠化部門各負專責。
可是康科德,在外地人眼裏,它十四年裏沒有一點變化。它仍然那麼幹淨、濃綠,似乎很自豪地擁有著、持續著自己的曆史。
永遠的經典
像一座美好的城市一樣,真正的經典也是長久不變的。一個地方的人錢多了,可是人的素質並沒有比過去變得更好,而有可能變得更差。走到大街上即可以看到人的精神狀態,因為這是不可藏匿的。文明的族群讓人有一種安全感,有一種生活的溫暖和幸福。人們之間即便不認識,相互見了都會微笑點頭。幾乎每一個人見了路人都像見了朋友和親戚一樣,這是普遍的愛和溫情。可是如果換了另一個野蠻的地方,這樣做就會被疑為精神病患者。野蠻之地人與人的關係,首先是厭惡,是提防和敵視。在這樣的群體裏生活還有什麼自尊可言?即便錢再多,被這樣的群體包裹,也隻能有一種惡劣的心情。
一個經濟強大的國度,如果是由精神萎縮的個體組成,最後還將很快衰落。看一個民族的力量和前途,最終要看這個民族的個體素質,看精神麵貌。幾十萬人口的城市竟然找不到一個能讀詩的人,找不到一個熱愛經典的人;雖然讀了中文係,可是從未熱愛過自己的專業,說白了隻是權宜之計。這樣的族群是多麼可悲多麼危險。在這裏文學哪裏僅僅是一門專業,它顯現了人類對於真理的追求力、對於美的追求力。
所以我們不能、也沒有權力讓自己與經典隔絕。要把有限的時間用在閱讀最好的作品上,當然這裏不完全是文學。現代人有多少東西需要讀、多少信息需要了解,時間很容易就白白地、毫無意義地耗掉了。即便是一個比較倔強的人,也有可能在不知不覺間被風氣熏染和改造。有人認為流行的精神用不著過分警惕,它不是毒藥。然而對一個真正的創造者和思想者來說,當代流行的觀念與思潮還是難以回避。他們麵臨的東西就像風一樣,一夜之間吹遍大地,具有著強大的摧毀力。我曾在一篇文章上加了一個標題:“風會試著摧毀你”。因為人要經受不自覺的吹拂,在八麵來風之中,人要抵禦非常困難。
現在,我們麵臨著空前的選擇困難,一方麵書很多,另一方麵又覺得沒有多少可讀的東西。一個更可靠的方法就是多讀經典。如果昨天我們曾經被它感動,那麼今天就嚐試著重溫那種感動。這時候我們就會發現,生命還是這個生命,隻是和當年的情形差距太大了。當年令我們感動不已的一些書,今天再看可能無動於衷,原來銘心刻骨的一些記憶也不過如此。名著沒有變,它還是它,是我們自己的生命改變了,這種變大半不是向上,而是向下,變得不再為真理和熱愛而顫栗。物質欲望的水流把我們浸泡日久,讓我們變成了另一種人。
讓我們恢複到過去的那種感動裏麵去,這是一種巨大的享受。經典一旦再次將你吸引,這種幸福也就來臨了。人到中年,讀了那麼多國外的、當代的、過去的所謂名著,充滿了閱讀體驗,什麼樣的感動和失望都經曆了,可是再讀二十多歲時的一些名篇名著,竟然無法放得下,忘記了一切。那種感受沒法交流,隻能靠個人去體悟—比如說又一次進入了作家所描述的童年,那片草原,進入了他的鄉村,他的天籟,他的故事。作為一個異族人,我們完全能夠感受,感受那個在時間和空間上都相隔遙遠的生命。那真是沒法說出來的複雜感情。因為文字不能把一切規定好,要靠閱讀中對文字的還原,它會在我們的經驗世界裏變得美不勝收,深不見底。
這種閱讀喚起了我們強大的衝動:保護美好生命和美好自然的那種強烈願望。原來精神是這樣作用於生活的,藝術是這樣作用於生命的。我們可以設想,一個人麵對著破爛的山河,被煙霧遮罩的星空,實在是心靈變質的緣故。人的心地變壞,土地才變壞。而今再也沒有躺在絮絮叨叨的外祖母身邊的童年,沒有河邊白沙上的仰臥,沒有故事和篝火,沒有了一切的童話。這樣美好的生存環境是怎樣喪失的?追問中有一種憤怒,有一種恨,有一種為保護這樣的環境去奮鬥的單純心衝動心。作為一個中年人,這不是很可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