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再次發現,那些經典的美是經過千百年確立、篩選和檢驗的,它們恒久不變。大學課堂上,有人一直要求推薦中國的經典,於是就一次次說到了“屈李杜蘇”和諸子百家,說到了魯迅等。他們很失望,說原以為會推薦多麼生僻的、讓人眼前一亮的聞所未聞的作家作品。這怎麼可能。經過漫長的時間篩選出來的那種經典作家,我們無法遺忘。這就像閱讀外國經典,不可能略過英雄史詩,還要提到普希金、托爾斯泰、雨果和歌德他們一樣。它們是在更大的時空坐標裏確立的。我們無法與之隔離。我們如果整天埋在一些娛樂的文字垃圾裏,生活就將變成垃圾。
相對寂寞的角落
文學經典來自積累,來自當代作家的不懈努力。這就好比說,所有的古代經典,都是從他們所經曆的那個“當代”之中產生的。離開了那個活鮮的“當代”,也就沒有了創造的生命空間。從這個意義上看,抓住每一個“當代”,也就抓住了一切。可困難的是,我們往往沒有辨別當代傑作的能力。在當時極可能是紅極一時的作家作品,過了一百年甚至僅僅是幾十年之後,人們就會覺得根本不重要。還有的作家在當年覺得一點都不重要,作品出版都很困難,但是經過上百年的時間以後,又可能變成了國家的珍寶,成了一個偉大人物。深奧的藝術離我們太近,我們或許無法鑒別。
所以我們判斷的尺度隻好放大和延長,以幾十年和上百年來討論。但與此同時,我們又要盯住當代,不可能也不必要把兩眼閉上。這時候最需要的還是我們的敏銳判斷,從中發現那些真正的優異者。就像任何時代都有低劣和平庸一樣,卓爾不群的聲音總是存在的。問題在於我們如何傾聽、如何捕捉這些聲音。一般來說他們會在相對寂寞的角落,而不會站在熱鬧的通衢大道上。當發現了你喜歡的作家,你的確喜歡,的確被他打動,被他的語言方式所打動,被他的內容、被他的精神力道所打動,那就跟蹤閱讀吧。
這種閱讀其實就是一次相伴行走,說不定還是走向經典的一個過程。我們心目中的經典作家是生活在另一個時空裏的,他與我們今天麵對的許多問題有的相同,有的相差巨大。我們有許多當代感觸、見解和分析,也隻有從同一個時代的靈魂中去印證,這是特別有意義的事情。比如說一個作家今年五六十歲,和我們同時生活在一個所謂的“改革開放”的當下,他麵臨的全部歡樂和煩惱跟我們相似,那麼他的精神麵貌如何?這對我們的參考力和求知心好奇心誘惑會大一些。時下的全部問題,他的答案是什麼?他煥發了怎樣浪漫的想象?他的評說、責難、感慨,所有的一切都構成了一次當代人性的抽樣檢查,這當然是有趣的。
事實上一個十三億人口的大國,的確會有不同凡響的靈魂。我們的仔細尋找不會空手而歸,而必定要被強大的分析力、邏輯力量和求證心情所打動,為那種完美的想象和表達所折服。我們覺得能夠和他們一起走在當代,畢竟還是有幸和自豪的。當然,這些傑出的人物也許不為大眾所喜歡,但實在是不可多得。我們這兒角落太多,角色太多,其中就有需要我們挖掘和尋找的對象。這些人不會尖叫,不屑於表演,與時髦的媒體分處兩廂,但的確是時代的智慧和良心。
茫茫人海,一個千尋不得的人物走到我們麵前,我們卻不認識他。梵高當年一幅畫都賣不掉,吃飯都成問題,缺少朋友,也缺少愛情。這就是他,一個痛苦的生命,一個偉大藝術家的命運。一切都是因為時間的吝嗇,它藏匿的隱秘不給予我們,讓我們無從判斷。對於藝術和思想的誤解從來都是經常發生的。所以,對於這些方麵,我們一定不可輕易相信大街上的話,不要相信那些流布在風中的嚎叫。我們要從小培育自己的倔強意識,訓練一雙執拗的慧眼,勇於懷疑,獨自注視那些沉默的角落,從一些相對寂寞的角色身上發現什麼。這是最困難也是最有意義的。
當我們在閱讀當中發現了這樣的一個人,那種快慰無法形容,好像所有的思想和藝術就來自我們自己,實際上他隻是感動了我們而已。他感動了我們,從此以後不再被我們忘記。某一個人的文字把我們打動了,我們在心裏給他留下了一個位置,那是我們隱秘的貯藏。某一天你遇到了這個人,或許非常失望:訥於言且不敏於行,相當平凡。進一步相處,又發現這個人性格不好喜怒無常。但你還是忍住了,因為隻有你自己知道,某一年他的某一篇文字深深地撥動過你的心靈。你認為自己沒有理由對這樣的一個人過分挑剔。
是的,這樣的經曆太少了,我們需要珍惜。如果創造經典的某位今天活著該是多麼好,讓我們看看他、聽聽他的聲音,向他傾訴這個時代的故事。可惜這隻是一個夢想。我們願意偏執地認為:某些文字的創造者要多完美有多完美,他們沒有缺陷,他們的名字就是完美的代名詞。
人生總有一些機會,它們似乎可以抓住。每一個年齡段對於美的領悟能力和熱愛程度是不同的。有的人說我每天多忙,哪有時間閱讀。有的人羅列了自己的一天,這其中唯獨沒有閱讀的記錄。那些在生活中掙紮、貧困甚至是處於饑餓中的人,當然不能奢望總是有一杯茶一本書。可是我們同時又知道,最美好感人的書籍,更多的時候並不屬於那些生活非常優越的人,而是屬於痛苦不安的、在生活中掙紮的人。所有的傑作、所有偉大的靈魂,都特別體恤弱小和不幸,與憤怒不平的心跳正好節拍相合。
討論:
足夠的感性空間/成立自己的學問
參加過高考的同學問到高考題目,想認定一下評分的標準答案。其實作品被收到考題或課本裏麵,教學和考試用的標準答案與作家創作本意有所差異,是正常的。因為作為考試題,就要規範出一個多數人可以遵循的標準。這可能接近作家所要表達的思想,但不一定是全部。這是一種概括和提煉。作家所要表述的往往更為複雜,特別是作為文學作品,它往往不能有一個明確的闡述。它不是論文。它跟論文不一樣,不是通過什麼說明了什麼、結論是什麼。文學作品是既可把握又不可把握,既可表述又不可表述。
這與文學評論的道理有些接近,比如說一篇評論,雖然評的是某一篇作品,但有時會是相當獨立的一篇學術文字,與作品並無太大的關係。因為評論者要用作品當作論述的材料,他要通過它說明一些觀點。而作家創造這部作品的時候,心裏包含和容納的東西會更多,一定要保留足夠的感性空間,要有不可言說隻可意會的部分。好的閱讀者就是去感受,感受這個難以言說的部分。而評論文章偏偏就是一次言說,他隻為這次言說負責。作研究需要量化,需要理清和發現,需要發揮他個人的見解。總之他要成立自己的學問,這並不需要與作家的初衷一致。這種不一致是因為職業的區別,而不是能力大小的區別。
道德水準的比較/墮落時期
關於當代人道德水準的基本判斷,見仁見智。有人認為從記事到現在,沒有比現代人的道德水準再差的了。他覺得非常失望。有人反駁說:文革時代人的道德水準更差,發生多少打砸搶。但這實在不是可靠的依據,因為那個時候人們所謂的衝擊、造反,相當一部分是響應號召,是“政治正確”的一種單純追求,而且不是普遍的群眾狀態。更有甚者,還是一種勇氣,一種對崇高和簡單的理想主義的認同。壞人借機搞一些陰謀是另一回事,大多數人的道德水準不能與其等同。
實在一點講,物質欲望把一個時期籠罩得如此嚴密,還真的是前所未聞。人被物欲牽引,所謂的物欲橫流,生活同樣不會幸福。有時候我們很天真地想:現在一切都不重要,最重要的就是給一個速成的辦法,就像辦速成班那樣,短時期內把國民素質提高一點。隻一點就可以。我們現在隨時可見人的無序擁擠、大聲爭吵、隨地吐痰、惡意相向。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裏,再多的錢都沒有多少意義。不僅沒有意義,許多時候還有相反的作用。
管理、提高或改變一個民族的生活習慣是很難的。我們能不能像當年抓階級鬥爭那樣,嚴厲地製定行為規則,比如說上車或購物必須排隊;比如說嚴禁隨地吐痰。不再有當年那樣的嚴厲了,因為這不是階級鬥爭。有人會說改革開放有多少大事要抓,怎麼能管那些雞毛蒜皮。但是就因為這些“雞毛蒜皮”,折射出一個低劣的群象。前不久我們去一個飯店,裏麵的菜又好又便宜,可是進去以後實在受不了,大聲吵鬧震耳欲聾。我們趕緊走開了。我們不能坐在語言的垃圾堆上進食。
就是這些細微處、這些細節讓人受不了。我們不相信五六千年的中華文明大多時間會是如此,如果這樣,這種文明就不會延續。我也不相信會產生李白、屈原、杜甫、蘇東坡這樣的偉大人物。這期間肯定有一個個墮落的時期,有一個個中國最優秀的傳統被毀掉的時期。所以我們要追尋和尋找,要有勇氣去批判和痛斥,從自身做起。我們要用這樣的責任感去行動,這才算是一個勇敢的人。所以我們對於一些自己沒有實踐行為、隻會爆發尖叫的人持懷疑態度。我們更相信那些默默堅持者,覺得他們的個人道德更高。
道德瑕疵與藝術成就/大師的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