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為病中的女兒斷絕輕生念頭(1 / 3)

我的女兒用她稚弱而頑強的生命給我上了生動的一課。生命存在之意義就在於在重壓麵前所表現出的堅韌與無畏。人隻有在生與死的考驗麵前,在痛苦和災難麵前才能接觸和感受到生活的本質和重心,才能真正領悟到生命存在的意義。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隻有在重壓之下仍堅忍不拔的生命才能迸發出奪目的光彩。

2000年,一次次放棄錦繡前程所換來的婚姻卻日漸衰微,百孔千瘡。好,好不了;離,離不得。在迷茫困頓中,我竟然懷孕了。

我想,孩子的到來或許是一個航行針,可以準確地指引我們的婚姻之船將駛向哪裏。當然,按正常理解,孩子應該是婚姻的黏合劑,我也安分了,他也放心了,婚姻之船就此在人生的航道上轟轟烈烈一往無前。沒想到,正是孩子的到來,徹底讓我們的婚姻畫上了永遠的句號!

不管婚姻如何地苟延殘喘,新生命的孕育總是讓人欣喜和期待的。

盡管在當地也算薄有虛名,可盤點自己的人生,我感覺還是不滿意,不成功的。行走的進程中,別人得到的都是親人的鼓勵和支持,我得到的永遠是諷刺和打壓。所有為理想的奮鬥,所有對夢想的追求,都被解讀為“對愛情的不忠和背叛”,是大逆不道之事,我隻能頂著巨大的打擊和壓力,偷偷摸摸地刻苦用功。人生的每一分小小的進步,我都要抽根筋、脫層皮,方能換得。這人生的奮鬥之路走得真苦,真難!

我想,我的孩子一定會比我聰明漂亮,出類拔萃,一定會繼承我的文藝和文學天賦,並發揚光大。她一定會替我去實現我未能成就的光榮和夢想!我摸著自己日漸隆起的腹部,想起“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這句話,又喜又悲。

我做好了一切思想準備,嘔吐、惡心、雙腿浮腫、無故昏厥、夜不能寐。然而,我驚喜地發現自己遠沒有想象的那樣嬌氣。孕婦容易遭受的種種折磨我竟都一一躲過,我活動自如,身手矯健,並無任何不便,隻是不胖,從來用不著穿專門的孕婦裝,普通大號已經足夠。懷孕七個月的時候,我還在主持節目,同事們戲稱若評選“最美麗孕婦”,我一定奪魁。

一切都很順利。我暗自慶幸上天對自己竟如此眷顧,感恩不盡。

臨盆在即,我陷人在一種恐慌的情緒當中,唯恐孩子會有什麼問題。這種“產前焦慮症”,幾乎每個初產婦都會經曆,事實證明,萬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人都屬於杞人憂天,自己嚇自己。不幸的是,我屬於那萬分之一。

問題出在臨產前兩周。

我例行公事進行檢査,若無其事地將報告單遞給醫生,上麵寫著:“羊水過多!”醫生一見,如臨大敵!後來翻閱醫學書籍,才知道孕婦羊水過多是一種非常罕見的現象,概率是萬分之一,原因不明,而在羊水過多的胎兒中,畸形率竟高達95%~97%!可以說,在判定我羊水過多的那一瞬,醫生已經在心裏判了我孩子的“死刑”。

醫生怕我太過驚恐,不敢實言相告,隻說羊水過多可能會導致胎兒畸形,概率是3%~5%。我的情況已不容再等待,必須提前住院生產。

第二天一早,我被送進產房,等待孩子出生。產房裏有四五個產婦,一旦有人宮口洞開,便送到裏麵生產。產婦的嘰啦叫痛聲清晰可聞。

曾經我親眼看見兩個女朋友宮口將開未開時的痛楚,宮口僅僅開了兩公分,她們已經哭成了淚人。可我已不知道什麼叫害怕。我隻想早一刻見到孩子出世,看到她康泰平安,完美無缺。我堅信她是正常的!我需要證明她沒有任何問題。

我迫不及待地渴望迎接疼痛的到來。可身邊的產婦都發出了高高低低的呻吟,我還沒有任何動靜。醫生走過來,問我感覺如何,我惶恐地回答還沒有開始痛。

她摸了摸我的肚子,驚訝地說:“一直在宮縮呀!應該很疼了,怎麼會不疼?”

我茫然地搖頭。我確知自己的肚子在收縮,但那不是疼。我渴望撕心裂肺的疼痛像浪潮般迎麵襲來,我在肉體的極度痛楚中完成精神的完美蛻變,順利生下我健康強壯的孩子。母子天性讓我有一種預感:孩子在肚裏待得越久越不利!

我哀憐地對醫生說:“求求你,怎麼樣讓孩子早點出來?打針、吃藥、輸催產素,什麼都可以!我不怕疼!”

醫生不可思議地看著我,半晌,才搖搖頭,說:“你是我見過的最能忍痛的人!”

孩子生不下來,情況危急,我被推進了手術室。手術過程中我吐得天翻地覆,孩子終於被取出來了。我知道此時第一件事應該是把孩子抱給母親看一眼。可是,沒有!

微弱的意識之中,隻聽得幾個小護士在輕聲驚呼:“怎麼會這樣?”我急了,用盡全身力氣喊道:“孩子呢?我要看我的孩子!”醫生答非所問地說:

“是個妹妹!”“她……她好嗎……”我虛弱地問,一顆心被懸在半空。醫生說:“目前外觀還看不出明顯殘疾,不對!你的臉色怎麼這樣難看?哎呀!輸液的針頭都掉了,血流了滿地!別問了,你也該被實施搶救……”

可憐的孩子,原來她一落地便深度窒息,臉色青紫,被護士火速送進新生兒科裏急救,小小的生命在鬼門關長久徘徊。

入夜,我茫然地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腦海中猶如奔騰著千軍萬馬,怎麼也無法平息。

孩子,孩子!在你來到媽媽身邊之前,我是不想要孩子,我怕要了一個生命,又不能給予她安寧幸福的成長環境,我怕她將來長大後埋怨我不該生她。可是,自從確知有了你,媽媽再也沒有了這樣的想法!媽媽一心一意在期待著你的到來!因為有了你,媽媽在這個世上不再孤單!

可是,你為什麼沒有像別的孩子那樣健健康康地降臨人世?為何如此地多災多難?難道是對你父母永遠爭吵分裂的懲罰嗎?

我麵向牆壁,無助地淚流滿麵。

我不知道,就在這天晚上,醫生已經對我的孩子下了最後通牒。她的病因一直未能查出,盡管輸上了氧氣,呼吸仍舊十分困難,每吸一口氣胸口都凹陷下去。所有人都對挽救她的生命束手無策,隻得任憑這剛剛降臨人世才一天多的稚弱生命自己去奮鬥、去抗爭,去和病魔、和死神作殊死搏鬥,用她自己的力量去換取在這人世生存的權利!所有人都從心裏放棄了搶救她的努力,她卻仍在艱難而頑強地呼吸,一起一伏,綿軟悠長,生生不息……

她的母親,在一種莫名的心悸裏輾轉反側,不能入眠。護士給她注射了安眠的針,她終於在藥物的作用下沉沉睡去。她不知道她素未謀麵的可憐的孩子正獨自在生死線上苦苦掙紮,她不知道她這一睡就有可能永遠地失去了她唯一的親愛的孩子。當她醒來,一切都已結束,就像一場最最甜蜜也最最可怕的噩夢,除了肚子上遺留的一道刀疤,不會留下任何痕跡,甚至都沒能看上孩子一眼!這遠比多年前她父親的走更慘絕人寰!

如果她知道,她絕不會獨自睡去。她要守在孩子的身邊,握著她的小手,讓她從母親的掌心裏獲取勇氣和力量。雖然她的眼睛還沒有睜開,看不見母親的容顏,但十月懷胎的母子連心,她一定可以感受得到。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她一定不會這樣的孤寂和害怕!

孩子,我的孩子,母親對不起你,讓你剛一出世就踏上人生的孤旅。在你如此危難、如此無助的關頭,竟沒有陪在你的身邊。

孩子,母親的心碎了!我好悔……

第二天一大早,護士匆匆地跑進病房,嚷嚷著說,“十九床,你能起床嗎?能去看你的孩子嗎?她,她挺過來了!她的胸口平複了,她,她甚至還哭了幾聲”!

“什麼?”我“騰”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這之前我每次起身都需要人又拉又拽、又推又扶,還疼得滿頭大汗,可此時,我竟自已一下子坐了起來,還渾然不覺。生命,宛如懸崖縫裏長出的小草,如此渺小又如此頑強!“我當然要看!孩子呢,我的孩子?”我激動而焦急地對護士伸出了手。

“可是,孩子仍然不能脫離恒溫箱,不能脫離藥物的治療,所以不可能給你抱過來。要不等你能下床了,自已去看。”

“我去!我現在就去!”

“你才動手術一天多,能下床嗎?”小護士狐疑地問道。

“我,我能!我當然能!”我環顧四周,孩子的父親吃早餐去了,母親也還沒來。我咬咬牙,把兩條腿慢慢探到床外,再將身體送出來。小護士扶著我,我終於站了起來。腹部劇烈的痛楚一瞬間襲擊了我,讓我險些跌倒。我趕快站直了身子,我不能倒!我要站直了,走著去看我的孩子!啊,我的親愛的可憐的孩子,媽媽終於要看到你了!我激動地扶著牆,一步步朝急救室走去。

我看到了我的孩子!

有沒有哪一個母親像我這樣不幸,孩子在身體內生長發育了十個月,母女二人相偎相依,可在孩子離開母體的一刹那就被迫骨肉分離,幾十個小時苦苦相盼,望眼欲穿。而母女相見的第一麵,竟然隔著堅硬的恒溫箱,她甚至不能抱起自己的孩子,吻她親她。

有沒有哪個母親像我這樣幸運,當她經曆了煉獄般的折磨,當她來到彌漫著嗆人的藥物味兒的新生兒科急救室,在那個小小的四四方方的玻璃恒溫箱裏,她竟然看到了一個天使!

當時清晨的第一縷霞光正透過窗戶射進來,照在孩子小小的麵龐上。她的膚色是一種象牙般潤澤的白,在霞光的照映下,隱隱透出一種粉嫩的紅,看上去肌膚竟然是半透明狀的,玲瑰剔透,吹彈即破,宛如一塊稀世的美玉!因為消瘦的原因,她的下巴頦尖尖的,輕靈纖巧,我見猶憐。她的眉毛已依稀可見清朗秀氣的輪廓,嘴唇小巧精致,弧度優美。最讓我眩惑的是她的鼻子,從來不知道一個新生兒竟然可以有這樣挺拔筆直的鼻梁,透出一種睥睨天下的高貴之氣!

是的,高貴。我在這個新生兒身上看到了高貴之氣。雖然她狼狽不堪地躺在恒溫箱裏,頭上還紮著針頭,貼著膠布,可謂可憐至極,可她的神態安詳寧靜,毫無焦灼驚慌之感,眉宇間甚而有一種君臨天下的王者風範,任憑狂風驟雨,勝似閑庭信步。就像童話裏受苦落難的公主,雖然蓬頭垢麵,衣不蔽體,卻難以掩飾與生俱來的驕傲和麗質。

那一刻,我深深地被這個新生兒的美所震撼,所感動。我甚至已經忘了她是我的孩子,忘了此時此刻她還未脫離生命危險。我隻是癡癡地、貪婪地望著她,連眼睛也不舍得眨一下地望著她,仿佛虔誠的信徒望著她的神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