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電視,我所投人的情感,確乎像一個癡心女子麵對薄情郎——沒有回應的愛。在長達十二年的時光裏,我幾乎把所有的精力、時間和情感都奉獻給了電視,幾乎無力顧暇其他。許多女人把此種情感投放給一個或幾個男人,她們覺得這是一個女人最該去做的事,我卻不以為然。我想,被一個或幾個男人愛上,會是難事嗎?值得去追求嗎?當然,現在我不這麼自以為是了。被一個或幾個男人愛上確實不難,要讓這個男人持續地永久地愛你,卻非易事,那需要你付出同等的精力和情感,還不一定能夠辦到。
無論如何,我對電視,雖然愛得笨拙、愚蠢、傻氣,愛得用力過猛,處處是錯,然而,這樣笨拙的愛也許更接近愛的本質。太聰明的愛未免流於膚淺和油滑。我想,在年輕的時候,傾心愛上一件事情,並傾盡全力,在有限的條件下盡力綻放自己的光和熱,展現自己的青春和光彩。有多少人看到過,不知道,有多少人會記得,更不知曉。(曾經,我被譽為遵義史上知名度最高的主持人,幾乎家喻戶曉。十年過後,我走在遵義的大街上,已經很少有人認得。再過些年,因為我的節目而記住我的人會逐漸地將我淡忘,直至蹤影全無,這是一定的。)但是,我盡心竭力地舞動過,曾經存在過。僅此而已。
說到電視,我苦大仇深,自怨自艾,忽而妄自尊大,忽而妄自菲薄,就是不能有一個客觀準確的評價——典型的怨婦心態。說到寫作,立即就撥雲見日,陽光燦爛。迄今為止,全是愉快和美好。相對於做電視的處處錯,寫作幾乎步步驚喜。
前麵說了,我主持節目之所以令自己十分不滿,有一個重大原因就是,狀態不佳。狀態,提起這個詞語便深惡痛絕。因為擔心狀態不佳,便會采取各種手段來杜絕任何可能導致狀態不佳的情況發生,因而緊張,因而會采用各種匪夷所思的非人手段來折磨自己,因而每一次重大活動都狀態不佳,狀態不佳的程度與活動的重大程度成正比。
偏巧活動是那樣的一種東西,它是所有元素的總和,主持人隻是其中一環,絕沒有任何節目會因為主持人狀態佳或不佳而選擇演或不演,就像士兵打仗,節目開演了,你爬也得爬上舞台去。現在我明白了,當時才二十幾歲的我,正常情況下都不至於狀態不佳,隻要不瞎折騰,精力都很旺盛,腦子都很靈活。偏巧每一次重大活動時,由於重視過度,因而狀態都不佳。
而寫作恰恰相反。首先,我心態上相當放鬆。在北京寫作的日子,我從沒有把自己當作是一個作家,更沒有成名成家的奢望,處於無所求狀態。其次,寫作的時間完全可以自己調節,感覺自己狀態不佳,可以一字不寫,感覺狀態好,一天也可以寫一萬字。也就是說,我整個的寫作狀態,都是自己的最佳的狀態。
在前文裏,我曾用比較抒情的文字描摹過這種狀態,估計讀者已經看過了。為了表示強調,我再重複一遍。
“我浸泡在文字裏,猶如回歸母體,浸泡在溫暖和煦的羊水當中。水波溫柔而恒久地激蕩著,拍打著我的身體,衝刷著我的憾恨,慰藉著我的靈魂。我肆意地伸展著四肢,舒憩的,鬆弛的,懶洋洋的。十二年的疲憊與倦累,十二年的創痛與傷痕,都在溫暖的汁液裏一寸寸得以撫平,一點點得以愈合。
醒了就寫,累了就睡。空寂寥落的冬夜,狂風在樓群間穿梭,發出尖銳恐怖的呼嘯聲,我卻睡得前所未有地安穩和踏實,睡得溫柔而甜美。
我在寫作中療傷,我在寫作中釋放,我在寫作中奔跑和舞蹈。
一個習慣了被人群簇擁的人,一個每天穿紅著綠、粉墨登場的人,為什麼可以遠離一切的繁華與喧囂,徹底地安靜下來,選擇寫作這樣一項看起來最為清苦寂寞的工作?這個問題,我長久地被記者問道。
他們不知道,我的身體雖禁錮在一方小天地裏,我的心靈卻前所未有地自由和奔放!每天每天,在文字的浪尖上跳舞,我感覺自己靈動嫵媚,清新飄逸,仿佛有一個新的自我從舊我裏飛出!”
這段描寫,至今認為還是比較貼切。如果參照我關於做電視的狀態,便可得知,寫作的這種自如狀態對我來說有多麼難得,可以說,在做電視裏苦苦尋求而終未可得的狀態,在寫作裏輕而易舉地就實現了。做電視,我總是不甘心:機會不好(舞台不夠大),自己的狀態不好(總是在最差狀態裏上場),客觀條件不好(燈光、音響、攝像等部門配合不好,圖像效果難令人滿意),這些因素組合在一起,便是失敗的典範。因而我時時處於抱怨與悔恨之中。
而寫作,一切盡在你的掌握之中,你再也沒有任何的理由去抱怨,如果寫得不好,隻怪自己功力不夠,也就甘心。
正是寫作當中這種酣暢淋漓的快感,使我對寫作一事流連忘返。至於結果,並無奢望。事實上,如果做一件事能讓你的身心獲得如此大的滿足和愉悅,結果並不十分重要。
我寫一些文字,自己在過程中獲得享受,如果事情就到此為止,恐怕就不會越陷越深。偏巧是,《走向彼岸》和《暗香》出版之後,取得了一些虛浮的成就。我知道這句話說出來可能要遭打,還是要說一遍:“在新華書店的全國暢銷書總榜裏,《走向彼岸》排名第十一,前麵是莫言,後麵是王蒙。”
強調這個的意思,不僅是為了虛榮,而是想說明,我被這個巨大的驚喜轟暈了頭腦。莫非我真的已經取得了與這些大師並肩的資格?這有點像天方夜譚。事實上,後來我已經明白,第一,《走向彼岸》當時所取得的一些小成就,可能和題材本身有關,並不一定完全是寫作者的功勞;第二,暢銷也並不代表寫得好,一本小暢銷書與一本好的文學作品之間,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但在當時,我不明白這些。盡管將信將疑,還是有些相信了自己的才華。現在,我看到剛剛開始寫作的朋友,他們的第一部作品由於各種原因可能得以順利出版,又聽到幾句恭維或讚美,此時是自我感覺最好的時候,以為自己果真是天才,以為自己的作品果真就能攝人心魄,或流芳百世。要過很久,他們才知道,出版這樣的一本小書和當一個作家之間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不是每個人都能當張愛玲。就像我現在,已經出版了第八本書,才恍然發現自己的寫作才剛剛起步,前麵隻能算是鋪墊和練筆。所以,看到這樣的一些作者,我就像看到當初的自己,不知是該鼓勵他還是提醒他,或許都不需要,在這條路上走得久了,他漸漸自已就明白了。
曾經看到麥家的一句話:“所謂天賦,就是一件事別人做起來很困難,而你感覺到很容易。”所以,一個完全沒有受過專業訓練的人,憑借本能寫出了長篇,還能在國家級出版社出版,不管是偶然還是幸運,說明作者還是有天賦的。相對於做電視的辛苦吃力不討好,我在寫作上的天賦無疑是要好一些。隻是,天賦和要成為真正的作家,尚有不短的距離。
那時候,我確實還是不願就此淪落為“女作家”,但是,關於寫作的野心暗暗湧起,那就是,傾盡全力,寫出一部自已認為更好的文學作品。這就像任何的手工藝人,如果他尚有潛力,總希望在工藝上精益求精,以臻完美。所以,2006年,我用了四個月的時間全速奔跑,寫出了長篇小說《在疼痛中奔跑》。
這大概算是我比較自覺的一次寫作,不像從前的幾本書,都是百無聊賴下的產物。這四個月,我寫了三十萬字,刪了十萬字,又添進十萬字,整個人完全處於極度的亢奮狀態。為了抵禦寫作的枯燥寂寞感,我特意選擇去咖啡館寫作,以顯得自已輕鬆隨意。為此我的視力嚴重下降,頸椎落下了永久性酸軟疼痛。
這部作品,在當時的自己看來,相當地滿意。以至於文稿打印出來後,伸手去撫摸麵上的文字,竟有心尖發顫的感覺。我想說明,對於我自己的文字,在寫作當時都是比較滿意的。這份自信對於我這樣糾結擰巴的人而言,相當難得。不像做電視,每一期節目總能自己挑出許多毛病,批判得一無是處,非得要別人無止境的讚美,才相信並不是全無可取之處。
前麵我說過,每個做藝術的人,在自己的內心都有一個標準,別人的評價是一回事,自己內心對自己的認可更加重要。達到自己當時設定的標準,然後標準逐步提高。每一次寫作我都能達到自己當時所設定的標準,因而終於不再感覺自己是個大頭傻子。這對於我長期被電視所壓抑的自信心是個極好的安慰。
《在疼痛中奔跑》出版之後,果然收到一些好評,並獲得第三屆“中國女性文學獎”(這是我心儀已久的獎項)、美國國會“傑出華人作家獎”、貴州省“烏江文學獎”等。我也由此加人了中國作家協會。
這個時候,我在想,是否是時候該慎重考慮一下寫作這件事了。也就是說,我是否該接受自己已經或正在成為“作家”這回事了。
前麵說過,在別人說我“真像一個作家”和“真不像一個作家”之間,我傾向於後者,因為那會使我覺得自己在別人眼裏還算像個正常人。其實,真正的原因是,“作家”不管在別人眼裏是何等形象,在我心裏還是有著神聖的意味。我一直認為自己隻能算是一個業餘作者,離作家的稱號還相去甚遠。
在北京的那些年,2002~2006年,我經常在思謀,自已到底算是幹什麼的?作家——(業餘),主持人——(曾經),老板——(甩手掌櫃),太太——(空房)。一個人躺在床上這樣想著,不禁要樂出聲來:怎麼這樣不三不四、十三不靠。哈哈。
我是說,2006年以前,一直不知如何介紹自己的身份,每當別人問到自己是幹什麼的,總是張口結舌,答不上來。而在加人了中國作協之後,當別人介紹我是一個作家的時候,那種“山寨版”的心虛感減輕了,我輕輕抿起嘴,明顯有認了的意思。
我想,對我這種缺乏長性的人而言,一件事幹了這麼多年,還沒有幹煩,還有興趣,還有提升的空間,恐怕纖一直幹下去。我終於確認,我的天賦和才華都在寫作上,寫作才是我的最終信仰,是我需要窮盡一生去做的事。
回想我這二十年的職業生涯(如果寫作也算是一種職業),前十年交付給電視,後十年情傾寫作,不管是對電視的糾結擰巴,還是對寫作的意外驚喜,我驚異地發現,我竟然一直在幹著自己所喜歡的事。這實在是太過奢侈的一件事,也是我為之自豪和感恩的一件事。而不管是對電視還是寫作,我都盡心竭力愛過,全身心投人過、奉獻過、付出過、哭過、笑過、苦痛過、掙紮過,不管結局如何,總也算對得起自己,在這寒冷的人世間,每當想到有寫作終生相伴,內心總是溫暖而堅定。
愛我所愛,無怨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