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瓶頸”在於,我無法去表達從前的世界,因為它變樣了;我試圖去表達現在看到的世界,但太混亂、太扭曲、太驚駭,一時之間,我還不能找到合適的方式去詮釋它。
經商是一種“試錯”,做電視,從某種意義上說,亦如是。在長達十幾年的光陰裏,我七扭八拐,終於確認,自己的天賦和才華都在寫作上。雖然,寫作仍然不是一份主流的、值得人羨慕、能為人帶來巨大聲望和利益的工作。可是,什麼也阻擋不住你從內心裏湧出的熱愛。就像織女碰上牛郎,甘願從仙境來到凡間,洗衣做飯,織布種田。於是,從那個時候起,我終於對自己“作家”的身份不再排斥,也不再懷疑。豈知,也就從那個時候起,我的寫作從順風順水陷人了“瓶頸”的泥淖。正如我在《爬進魯院的蝸牛》一文裏所說的:自從我決意當一名作家以來,我就沒寫出過一個像樣的字。
說是寫不出來,倒不是絕對的。而是,對自己寫出的文字不滿意。自己內心的那個標準,已經悄悄提升了刻度,而我的寫作實力還並沒有追上。
2006~2010年,整整四年。從地理意義上講,我從北京遷徙到美國,又從美國跑回北京,來回折返;從寫作上講,沒有出版過一本文學意義上的文字。這期間,出版過《永不放棄自己》,由於營銷等多方麵的原因,確實上了2009年度開卷暢銷書排行榜,現在出版公司願意重新出版,說明還有一定的市場價值。但從文學角度,我想它算不上是高明的作品。另一本女性讀物《幸福製造》,完全是一本浪費作者時間、浪費出版社出版資源、浪費讀者金錢和時間的小書,是我出版的八本書裏最失敗的作品,基本上可忽略不計。
總的說來,這四年,沒有寫出我心裏的文字。
這四年,不是因為寫作資源枯竭,恰是前所未有的豐富、精彩或者說驚險,迷人而有趣,讓我時時因為新的發現而驚異得喘不過氣來。
對於一個作家,如果你眼前的世界沒有任何新意可言,一切都司空見慣,熟視無睹,恐怕就再難激起創作的衝動,再寫也是陳詞濫調。在波伏娃的自傳裏,我看到,薩特在年輕時曾為了獲得新的發現和體驗,主動去注射一種針劑叫麥斯卡靈。這種針劑會在三天之內讓你眼前熟悉的世界變形,變得扭曲而荒誕,大體說來,就和瘋子看到的世界差不多。三天之後,藥效消失,一切恢複正常。於是,針劑注射之後,薩特看到每個人的臉上都爬著甲殼蟲,每個人的包包上都匍匐著毒蠍子,天空昏暗,滿世界都是毒蠍子、蝦兵蟹將……
奇怪的是,一周之後,這個奇異的世界並未消失,薩特依然處於癲狂狀態,醫生非常驚異,說,針劑的藥效絕不會超過一周。然而,非但一周,此後一兩年,薩特一直被他想象世界的甲殼蟲、毒蠍子所追趕,終日處於驚慌恐嚇之中,逃無可逃,他自我判決為:患上慢性幻覺精神錯亂症。
有點香豔的是,波伏娃的學生,亦是她的曖昧女友奧爾加在薩特“病重期間”,經常去陪伴他,隻要這位美女在前,據薩特自己稱,所有的蝦兵蟹將都逃將開去,再也奈何他不得。總之這大約便是“三重奏”的序曲,此後薩特、波伏娃、奧爾加三人越絞越緊,波伏娃在現實生活中表現出無所謂的超脫,世人也都以為波伏娃縱容薩特有情人,並傳為佳話,豈知在小說《女賓》裏,波伏娃把奧爾加為原型創作的人物毫不客氣地殺死,我認為,這個結局才是波伏娃真實的內心反映。
總之,一劑麥斯卡靈讓薩特數年陷人精神危機,並引發新的戀愛模式,讓波伏娃始料未及,也讓醫生大惑不解。我猜想,一種可能是薩特的神經構造本來就與常人不同(據科學分析,天才與瘋子一樣,都是基因排列組合錯誤的),幻覺一經引發就難以正常消除。更大可能,這個天才隻是在和世人包括與他的愛人開玩笑,就像有些人借酒裝瘋,而當最後他確實因此嚐到了甜頭——名正言順讓波伏娃接受與奧爾加的“三重奏”,就不知是否出於他的精心設計了。
我想說的重點是,天才如薩特這等作家,為了產生幻覺,不惜注射針劑來讓自己精神錯亂,讓眼前熟悉的世界變形,這種針劑的副作用我不知曉,但想必不會是對身體健康有益的。而薩特們肯以犧牲身體健康為代價,主動去注射以致使自己精神錯亂,隻因為,作家很需要看到世界不同的麵貌(哪怕僅僅出於幻覺),作家最怕的就是生活一潭死水。所以,如果生活的平淡不可避免,便不惜采取非常手段來使世界變形。
而我,很幸運也很不幸的是,無須借助藥物或針劑,在這四年當中,我眼前的世界突然翻了個個兒,世界呈現出我從未見過的麵貌。原本熟悉的完整的世界,被撕成一條一條的,混亂、扭曲、無序,幾乎完全被顛覆。突然之間,一切都變了,人和自已的關係,人和異性的關係,人和世界的關係……全部都不是從前我所理解的樣子。
對於作家的我,本能地感受到嗜血般的興奮和刺激,作為自然人的我,卻感覺到驚恐、無助、害怕。這種扭曲和顛覆,對於寫作是有意義的,對於我的人生,目前還不知是禍是福。但毫無疑問,它使我的生活無可避免地偏離了從前的自以為正確平坦的康莊大道,在一條旁逸斜出的小道上越行越遠。
所以,我的“瓶頸”在於,我無法去表達從前的世界,因為它變樣了;我試圖去表達現在看到的世界,但太混亂、太扭曲、太驚駭,一時之間,我還不能找到合適的方式去詮釋它。
就在這個時候,我走進魯院。
魯院“花瓶”
2010年初秋的那個上午,由於得到的消息晚了,我緊趕慢趕趕到魯院,開學典禮已宣告結束。接下來是拍大合照。
領導、老師、同學……站了滿院子。望著滿眼的人群,我突然感覺一陣局促,猛然意識到,我已經將近十年沒有加人過集體。那種陌生和突兀感,令我一時間手足無措。同學們都自覺地站隊,找位置,我卻呆立一旁,窘迫無助。直到最後關頭,不知被誰推進隊伍,斜斜地掛在最邊上的角落,以至於魯十四的博客上、合影裏都找不到我(站得太靠邊,被剪切出去了)。
孰知那一天,我把同學們都結結實實地嚇了好大一跳。那天我穿了一條玫粉色的吊帶裙,用料不算太節省,但也在膝蓋之上,化了個稀裏糊塗的妝。這對於我,就是一個最平常不過的裝束了。但看在同學眼裏,卻著實令人驚駭。同學張毅靜寫了一篇文章描述我:“……天哪!這是作家嗎?!”
就是從那天起,我已經牢固樹立了在同學們眼中和心裏的“花瓶”形象。
起初我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在我過去的圈子裏,打扮是必不可少的功課。不管你願意承認還是不願意,每天你的形象出現在屏幕上,接受著成千上萬觀眾目光的檢驗,穿錯了衣服化錯了妝,自己都會無地自容。記得十八歲人行,在一則關於對節目主持人的要求裏,有一條:在人群裏必須一眼就能看到你。這就要求你打扮不可太中庸,必須亮麗、奪目。所以,在我們那個圈子裏,大家聚在一起探討如何化妝,如何穿衣,完全屬於業務探討的範疇。就算是台長在旁,也敢理直氣壯地化妝,這也屬於業務操練。
而我,是一個最勤奮最認真的員工。每天孜孜不倦地研習如何化妝,如何穿衣,如何在極其有限的條件下(既缺錢又缺好衣服)盡量穿出格調,穿出個性。那幾年,用了多少時間和精力琢磨與實踐穿衣打扮之事,也得不出一個具體的量化指標,隨意估算一下,估計寫出幾部長篇不成問題。實話說,化妝打扮也是需要天賦和努力的,否則那麼多化妝師、造型師就失去了存在的必要性。而我,天賦不敢說,勤奮是有的,所以在我們電視台,對我有一種評價——算是最愛打扮也最會打扮的主持人。我也對此頗為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