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的遷徙帶來思維的混亂,也許。生活的局麵從形式到內容都不再安定,動蕩顛沛。在此地,永遠牽掛著彼地,到了彼地,同樣焦躁不安,如此折返,循環往複。
一切應盡的責任和義務都在“需要寫作”的大旗下被逃避掉。我可以回報什麼?唯有文字。
我開始了對自己從前寫作的全麵否定。出書、上暢銷書排行榜、獲獎、四處演講簽售、被主流媒體采訪、上電視、上雜誌,這一切的一切,都沒有意義。什麼是有意義的?意義就是,你必得寫出最好最美的文字!
寫作失去了遊戲的童真色彩,被賦予和承載了文字以外的內容。
我寫故我存,其他,皆虛妄。
可是,當我坐在電腦前,我驚詫地發現,所有靈性的精妙的語言俱都消失無蹤,寫出的每一個字都是幹疼的、空洞的、呆板的,它們被寫出,然後刪掉,電腦上是一片刺目的空白。
寫作期的空檔讓我難堪,覺得自己像可恥的騙子,生活如此矯縱著我,無法無天一般自由,皆因我要寫作,可我打著寫作的旗號,卻沒有寫出一個像樣的字。
到了今年,情形越發嚴重,每當提筆,內心裏就有一個聲音在說,你寫的每一個字都不是漂亮的,都是無意義的,無意義的……我匍匐在案,氣衰力竭。
二
我形容自己是“爬進魯院的蝸牛”。
2010年秋天,我正是那軟體的動物,失去了盔曱和防護,軟弱、敏感、怯懦,內心裏分崩離析。“爬”是因為我患了軟骨病般的無力,不可能奔跑,甚而沒能力漫步,隻能遲緩地艱難地挪動笨重的軟骨的軀體,慢慢將自己藏進魯院這座堅實的殼。
我來魯院,究竟是為什麼?究競想得到什麼?
我不知道。我以澳散崩塌的姿態,以完全無為的態度,來到魯院。
得到什麼就是什麼吧!
中學畢業後,這是我第二次進入學校學習。
第一次是從貴州來到北京廣播學院學習播音主持。自己骨子裏是癡傻冥頑之人,不愛也就罷了,一旦愛上,便是全情投入,粉身碎骨。這是我性格中的致命弱點,我一直在矯枉過正地努力克服,越是愛,越是提醒自己注意分寸與節製,因而有時麵對所愛,太愛,會表現出相反的姿態,漠然、冷淡、全無心肝。
總之,十八歲涉足電視,是姑娘的初戀,愛的對象又是世所公認的白馬王子,似乎沒有理由不愛,當即縱身躍入,毫無保留。進入廣院學習,是自己流血流淚的艱難爭取,太過不易,因而站在廣院那簡陋貧瘠的院子裏,完全是信徒到達麥加的心態。我自覺地放棄思考,成為隻有軀幹的人。
我看到二十四歲的那個傻姑娘,把老師的每一句話奉若神明。逼迫自己讀一篇拙劣蠢笨的文章讀得聲音咬咽,流下淚來;在每一個休息日勤勤懇懇裹了大被子產婦般躺在床上“休養”,唯恐感冒影響音色,結果每天都聲音嘶啞像感冒,總之,由於過於虔誠,海綿吸水般一股腦全盤吸收,我成功地把自己吸成了一個弱智。廣院的學習整個成為我人生的負麵教材,幾乎是我學習生涯的恥辱柱。
人不能在同一處跌倒兩次。所以,對於在魯院的學習,我采取了揚棄和批判的姿態,不想再被洗腦,不想再用別人的觀點代替自己的思考。
請原諒我的不敬。雖然每節課在形式上都非常認真,不遲到早退,做好筆記,可內心始終有一個清醒的自己,安靜地站在局外,抱臂冷眼作壁上觀。
可是,慢慢的,我發現,自己崩潰得越來越迅速,越來越徹底。
坐在課堂上,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四分五裂開來,彌散在空氣裏,老師的語言如一枚枚炮彈,擊打在一個又一個碎片上,引起痛楚和顫動。授課越精彩,擊打力度越強。有時擊打狠了,會讓我心神激蕩,興奮與驚慌交織,隻恐要哭出聲來,當然,有時,也會淺嚐輒止,留不下任何痕跡。
本已處於將塌狀態的我,在魯院終於全麵崩潰,全麵淪陷。
再不複2006年那完整的、飽滿的、勵誌昂揚的我,在文學大道上一往無前奔跑的我,我知道。
若持續2006年的狀態,舉著勵誌大旗興高采烈一路跑來,我也能繼續寫出很多文字,也能抖落些小機靈小情調,也能出書,也能擁有一定量的讀者,慰己悅人。但是,那必將是文學質素較低的東西。正因為太完整,太昂揚,太過強烈的主流道德感、價值觀,導致人性的片麵與褊狹,導致張力與彈性的匱乏,導致豐富性與藝術性的缺失。最終,我必將一路奔跑著,一往無前地把自己趕進死胡同。
我懷念2006年完整飽滿,坐在電腦前就能寫一萬字,從不知頹廢與枯竭是何滋味的自己。我慶幸她終於澳散了,坍塌了。
我也懷念2009~2010年的自己,我看到她內心秩序的拆解失衡,看到她的混亂、迷惘、軟弱,甚至絕望。我知道這個自己,也將不複存在。
爬進魯院的蝸牛,是零散的、凋敗的、哀傷的。四個月時間,是一條長長的甬道,在爬行的過程中,蝸牛終於全線崩潰。我多麼珍惜和慶幸這崩潰。正因為崩潰,才指向多種可能,才有了多元性和多維度,才可能更深地抵達內心,更接近生活的本質,文學的本質。
外部的是非榮辱,都不重要,我在等待內部世界,崩塌的碎片重新組合、修複,拚湊成完整的自我。
這完整,不再是2006年的完整。
三
應該寫得更玲瓏一些。就像我在《作家通訊》上看到的那些往屆魯院學員所寫的謳歌與讚美魯院的文章,事實上,正是這些文章吸引了我,讓我萌發出讀魯院的願望。如今,我更加相信這些感慨的真實度和可信度。
其實,進校之後,總是被驚訝與感動的情緒挾裹。並不是心安理得的。我不斷惶恐自問:為什麼學校要提供如此完備的學習條件和生活條件而全無所求?為什麼老師說話語氣要如此親切溫婉,貼心入肺?為什麼在這個如此功利、物質至上的社會,還會得到如此一無所求的純粹的付出與關懷?
我以海外學員的身份來這裏學習,我明白,這一切,在資本主義的美國不會得到,在社會主義中國的其他領域也不會得到。
是的,我完全可以訴說我的感恩與感動,說說在魯院的軼事、師生情、同學情。若不然,把從前的舊文章隨便選一篇交上,恐怕也會相對完整一些,可是,我偏偏交出了這樣一篇磋磋巴巴、不成樣子的東西。
正因為它笨拙、磕絆、不優美、不流暢,或許恰巧真實呈現出我目前的生活狀態。是的,如果我無力奉獻美文,唯求奉獻真實。若說有什麼意義,大概在於,這篇文章是2010年11月11日,坐在魯院的宿舍裏,用學校配置的電腦寫成。每一個字都帶有新鮮出爐的熱度。整個2010年,除了博客與郵件,我未著一字,而今天,我終於在枬塌、崩潰之後,第一次能在電腦前安靜地坐下,在方塊字裏聚攏心神。
並不僅是態度問題,這是否意味著:崩潰與修複,已經在魯院完成。軟體的蝸牛再次獲得能量。
謹以此,不成樣子的紀念,獻給魯院,獻給老師和同學們,獻給我們共同擁有的曰子。
汪洋
2010年11月11日
寫於北京芍藥居魯迅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