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在對自己的聲聲質問中,迎來了我的四十歲。人到四十,才開始對自己的選擇感到困惑和不安,對自我的實現產生懷疑和否定,實在是致命的打擊。加之其他層層疊疊的生活現實難題湧來,在我的內心,掀起狂波巨瀾。我把它稱之為“中年危機”。
“中年危機”這個詞,從我的嘴裏說出,真是可笑。就在初次創作《永不放棄自己》的2008年,我還那麼年輕!年輕得勝過十年前,甚至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我是一個非常不快活的十六歲少女。因為不快活,所以不耐煩身為少年的生活,迫不及待要長大。所以,我用盡各種招數以使自己脫離“少年的行列”。留長發,化妝,穿稀奇古怪的衣服,滿臉的“滄桑”與老氣橫秋。我成功了。兩年之後我第一次站在舞台上,當主持人介紹我“隻有十八歲”時,台下觀眾發出了驚呼:不像!不像!像是二十五歲……
其實,當我第一次站在舞台上被觀眾起哄,我就曉得自己錯了。我明白了,“站在舞台上,衰老是可恥的,甚至是一種罪過”。所以,擠進主持人這個行列,便再也感覺不到自己年輕。二十四歲的時候,我去北京廣播學院進修,央視有一位老師來看我,先是讚歎了我一番,然後問:你今年多大?我說:二十四,他嚇了一跳似的,遲疑地說:“哦……都二十四了……你要是早兩年出來就好了,早兩年,你這樣的條件,在央視可能會大有一番作為……”我的理解是,如果早些年出來,會有所作為,現在,年齡大了,一切都晚了……這話對我的打擊和傷害,幾乎是致命的。它幾乎否定了我來北京學習的價值和意義。那是我第一次為年齡所感受到的深刻的自卑。年齡不可逆轉,這種自卑便無法逆轉。
十年前,我二十六歲。作為主持人,自己已經感覺是明日黃花。當然,不單自己這樣以為,別人更以為是。適逢電視台開了一檔娛樂節目,有點類似湖南衛視的《快樂大本營》。這對於地方台是一件大事。一直以來,我很喜歡這種類型的節目,自然對主持崗位躍躍欲試。從各方麵條件來看,我主持這個節目似乎也是最合適的。有一天,我聽到幾個領導在討論主持人的問題,有人提到我,另一位反駁說:二十六歲,太老了點兒吧?這個節目的主持人應該是二十歲左右……所以,後來台裏采取了公開競爭的方式,所有有意向主持這個節目的主持人都在台上展示自己,參與競爭。那天,我也去了,卻沒有上台參與競爭,而是坐在觀眾席上,以前輩的心態,抱臂旁觀,好有一番“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的悲涼。覺得自己要是上台,未免為老不尊,太不知趣。
後來,台裏果然找了幾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子做主持人,最年輕的一位隻有十八歲。幾期節目下來,觀眾卻似乎並不買賬。在一次和電台做的互動談話節目裏,觀眾紛紛來電,對主持人提出意見,不少觀眾質疑:為何不讓汪洋主持?新來的台長發火了,當機立斷:明天就換汪洋!
聽到這個消息,我且驚且喜。看著鏡子裏二十六歲的自己,反複琢磨如何可以扮嫩一些?第一次上節目,我梳了兩個丫鬟髻支在頭頂兩側(在我的記憶中,大約在三歲以前梳過這種發型),身上是一條火紅的露肩連身小短裙(萬幸,時至今日我仍保持著高中生的體形),厚著臉皮蹦蹦跳跳地衝上了舞台。
節目播出那天,適逢家裏有一位長輩在場,她掃了屏幕一眼,嘀咕道:“電視台怎麼找了一個小孩兒主持節目……”我心虛地接應道:“其實……是我……”她大驚,眼睛反複在屏幕和我的臉之間來回穿梭:“……啊……怎麼……是你?”
我慚愧地低下了頭,心裏湧出當時流行的一句話:老黃瓜刷綠漆……
好在觀眾們都接受了我的新形象,對主持人的質疑聲終告歇止。而我,每一期節目似乎都不是在琢磨如何把話說好,而是煞費苦心如何裝嫩。一到節目錄製的前兩天,便對著鏡子把頭發梳來扭去,隻為能讓觀眾像我家那位長輩那樣,把我的年齡看走眼,看成是一個小孩兒。
此後,我又連續主持了一年多。越是裝嫩,越是悲哀,心裏明白,這一切都是苟延殘喘,無以為繼,明白自已就像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幾天了。
直到有一天我懷孕了,終於名正言順退下了節目。(總不可能大著肚子裝嫩吧?)我一方麵如釋重負,想,終於不用再裝嫩了;另一方麵卻暗自悲涼,想,我再也沒有資格站在這樣的舞台上了……
我稱自己是“沒有青春的人”。在貨真價實的青春時,迫不及待把自己扮老,扮成熟,待到裝嫩賣萌時,卻時時清晰地感受到年齡的危機,緊迫如被人卡住咽喉。如果實在要說自己何時感覺自己年輕過,那就是三十歲後。
三十歲,我來到北京,誤打誤撞地進入寫作的行當。出了兩本書後,關於寫作本身的讚美忽略不計,記憶最深的就是,幾乎每次被介紹為是“作家”,都會聽到驚呼:“哎呀,作家,這麼年輕啊……”
讀者諸君大概明白,從十八歲之後,我從未得到過這種讚譽。年輕!多麼美妙的字眼兒!我長久以來關於年齡的自卑感終於大大得以撫慰。不管如何說,主持人,尤其是女主持人的形象都和職業生涯密不可分,年齡的危機感自然不可忽略。看看一些不太誠實的女明星或者女主持人的簡曆,你會發現,年齡都會改小一點,個子都會寫高一點,體重都會寫輕一點……沒辦法,外形是最重要的招牌。而一些五六十歲的女星不服老,使盡各種手段希望讓自己看起來隻有十八歲,卻讓人怎麼看都有點兒可憐。說是虛榮,也許是有一點兒,卻不盡然。盡力讓外形不變(雖然這不可能),這也是一種職業操守。就像運動員需保持全盛的體力。我在二十六歲扮嫩時已充分體會到那種年華不再的悲涼,不知如何還能在五六十歲保持那種勇氣和厚臉皮。
君不見,多少中年明星為維持全盛時期的外形和體力,不惜吸毒,吸興奮劑,猝死於非命……沒辦法,身在以形象取勝的行業,衰老之後隻有兩條路,要麼拚命與自然法則抗衡,拚命折騰糟蹋自己的身體,以內體的一包糠換取外形的持續光鮮靚麗,要麼自暴自棄,甘願放棄職業生涯的輝煌,淪為芸芸眾生之一員……
三十歲,在眾人關於“年輕”的讚譽中,我終於發現還有第三條路可以走,那就是——換一條跑道。作家這個行業,是最不受年齡限製的。主持人輝煌在當下,而作家萬古長青。作家靠文字說話。既然沒有讀者會因為你的年輕美貌而喜歡你,自然,也不會因為你的醜陋或者衰老而嫌棄或拋棄你。你選擇裝嫩抑或優雅老去,都是你私人的事,絕不會影響到你的職業生涯。我終於不用為年齡而焦慮和擔憂了。
後來的這麼些年,在寫作的邪路上越奔越遠,不知是否受了這種虛榮心的蠱惑——就為了讓別人對你說,作家?哦,真年輕!
到了美國之後,越發感覺自己年輕。原因是,這裏的文化藝術圈,實在是老年人的天下。前文提到,在國內時,二十歲出頭,便時時感覺遭受年齡的危脅,穿紅著綠站在舞台上,總有點感覺自己為老不尊;到美國後發現,在舞台上站著的主持人,十有八九比我年長十幾歲到幾十歲不等。也許是我太孤陋寡聞了,反正比我年輕的主持人,那麼長時間沒見到一個。再加上我初來乍到,所以,每到一個地方,均被稱之為“新銳主持人”,有些時候,周圍都是一幫六七十歲的前輩,我被人慈愛地稱之為“baby”。環境這個東西,真是對人影響巨大。時間長了,真的以為自己很年輕。
所以,2008年回到國內,適逢《永不放棄自己》出版,和書裏的調調兒一樣,我左顧右盼,誌得意滿。每當同齡人抱怨起自己的年齡時,我便會詫異地想:開什麼玩笑?我們的青春不是剛剛才開始嗎?說是自我錯覺良好,也許是的,但又不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