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說到底,工作狀態或工作形象畢竟是作家自己的事,隻要作家自己不覺得苦,也就無所謂。作家之所以不討人喜歡,絕不是因為工作形式的單調枯燥,科學家也整日埋首一隅,沒聽說有人不喜歡科學家,作家的討厭之處在於,寫出的東西太不招人待見了。
我這裏所說的不招人待見,並不是指藝術水準,也許恰恰相反,水準低的時候,寫些風花雪月,說些正確優美的廢話,可能是很招人喜歡的,尤其當這個作者還有幾分姿色時。寫作是女性魅力的一種裝飾。然而,隨著寫作的日漸深人,便不會去對生活歌功頌德,溜須拍馬,就會去打榜生活中那些苦濕的、沉重的、陰暗的部分,筆調就不會滿足於溫吞綿軟,自然會變得尖銳。可能,就會得罪或刺傷很多人。
2006年出版《在疼痛中奔跑》時,我就已遭遇過一次這樣的圍剿。到目前為止,這是我獲獎最多的一本書。然而,在我的故鄉遵義,這本書的出版引起了軒然大波。
這本書是以遵義為背景,我自以為是在歌頌家鄉,宣傳貴州,塑造的幾個女性形象也都是美好陽光的,用新浪“名人堂”采訪我時主持人的一句話來說,“三個女性都像仙女”。然而,由於裏麵的主人公的某些經曆有我個人的影子,所以,沒有人去關注這本書的藝術成就如何,而全是在忙著把書裏的人物和我身邊的人一個個對號人座。
據說遵義評一個文學獎,居然有人威脅作協和評委,絕對不許我評上。所以這本書獲了省級獎一貴州省“烏江文學獎”,國家級獎一中國女性文學獎,卻就是在遵義沒評上獎。
這倒也罷了。最讓我傷心的是這本書對我的朋友的影響和傷害,我身邊有幾位女性朋友因某些特征與書中一些人物相近,便被對號人座。雖然這幾個女性形象都是美好的、正麵的,然而,還是有一些人從書中挑取某些情節去刺傷她們(這些情節大部分關涉男女情感,都是我虛構的),以至於給她們的生活造成一些負麵影響。
這個結果完全有違初衷,讓我驚慌失措,以至於感覺自已在遵義似乎變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也就在這個時候,美國的簽證正好下來,我“逃”到了美國。
幾年過去了,風波終於漸漸平息。故鄉畢竟是故鄉,還是包容了我,朋友畢竟都是十年以上的老朋友,也都原諒了我。然而,那次傷害卻讓我“談虎色變”,六年沒有寫作一本文學作品,除了遭遇“瓶頸”期本身的製約外,也和這次打擊有關。我在想,如何寫才能避免類似的事件發生?
所以,創作《洋嫁》時,我決心完全虛構一個故事,和自己的經曆完全無關的故事。我想,這樣總該避免麻煩和事故發生了吧?整本書裏,我基本做到了這一點。
主人公謝橋在美國的兩段情感遭遇和我汪洋的經曆並無半分重合。唯一有些交集的是謝橋的主持人身份,這和我曾經的職業有些關聯,我覺得,這個職業比較有利於表現這個美國故事。除此之外,我小心翼翼避開雷區,任何細節,都提防著,千萬別把自己的故事放進去。如此,如履薄冰般,把小說初稿創作完畢,以為不會再發生類似的事件。
然而,2011年秋天,那個聲音提醒我,這部小說依然惹了麻煩。或者說,那個裂縫依然和這部小說隱隱有些關聯。雖然故事本身和我並無任何關係,熟悉我的人都很清楚這一點,但是,這本書所傳達的態度,依然刺傷了那邊的人,那就是當初與張總討論這個題目時張總所言:對國人一以貫之的崇洋媚外心態予以顛覆,不惜矯枉過正。
美國的好,誰不知道,已經仰慕和歌頌了一百多年,至今仍不乏吹捧者,所以,這本書所選擇的素材和角度都傾向於一些鮮為人知的,不那麼美好和陽光的。結果,這本書看在洛杉磯的人眼裏,就解讀為——汪洋不喜歡洛杉磯,或者說,歪曲醜化洛杉磯。
所以,這本書還未曾公開出版,便已能感覺到洛杉磯一些朋友在情感和態度上的微妙變化。曾經十分支持我的人,也流露出不悅的態度。在這之前,我苦苦掙紮於“瓶頸”期的泥淖,苦苦向自已心目中那個標準靠近。如今,我知道自已已突破“瓶頸”,知道已經在漸漸接近自已心裏的標準,可是,我陷人了更深的惶惑,那就是——人際關係的危機。
我千方百計去講一個虛構的故事,把千百人的故事加以重組、拚湊、想象、虛構……不要任何一個確切的“原型”,就為不要影響身邊的任何一個真實的人。然而,依然有冒犯。
冒犯,想起這個詞,覺得對於寫作者再合適不過。也許,文學的本質就是冒犯。既然文學家不會歌功頌德、溜須拍馬,就一定會寫一些不那麼完美的、令人愉悅的人和事。如此,你就是在冒犯別人。有可能冒犯當權者,帶來殺身之禍(“文字獄”“焚書坑儒”古來有之)。有可能冒犯自已身邊的親人朋友(瓊瑤因《窗外》而致母女斷交,波伏瓦因出版了《越洋情書》致交往十七年的情人奧爾格倫與之恩斷義),絕作為一個女性主義寫作者,你還很有可能冒犯和挑戰男性的權威,那麼,在這個男權社會,何處容身?
我從前的職業恰恰與之相反。以前央視有一個欄目叫《挑戰主持人》,裏麵有一句宣傳語:別人比智慧,比才華,比……我們比的是……誰更討人喜歡……明白了?節目主持人的任務就是如何更討人喜歡,尤其是女主持人。所以,我們的著裝要得體,要顯出身材,卻不能性感,我們的聲音要甜美,笑容要親和,當然,我們的態度更要親切,見到哪個嘉賓都像見到親人,隨口就能說出一大堆漂亮的恭維話……總之,在審美上,節目主持人最接近大眾審美標準點,不偏不倚,中庸為上。這是大眾最期待的一種形象。
我在當節目主持人的那些年,很是嚐到了這種好處。雖然我永遠不認為自己是一個成功的主持人,那隻是我內心對自己的評判,但這不妨礙在生活中的舒暢如意。所到之處,繁花似錦,世界展現的是張張笑臉。
十年下來,我知道,自已離那種生活已經越來越遠。雖然我隨時還可以把自己裝扮成主持人的形象(這種打扮習慣也是我在魯院備受詬病的原因),但我清晰地知道,自已的內心離那個形象已漸行漸遠。
如果說,當節目主持人比的就是誰更討人喜歡,難道當作家比的就是誰更招人煩嗎?如果節目主持人以標準形象在人群中如魚得水,左右逢源,作家嘔心瀝血寫出作品,結果卻是在自己周圍豎起一道一道銅牆鐵壁嗎?
如果寫作的最終結果是眾叛親離,我一定要這麼幹嗎?
2012年,就在這種對自己的聲聲質問中,迎來了我的四十歲。人到四十,才開始對自己的選擇感到困惑和不安,對自我的實現產生懷疑和否定,實在是致命的打擊。加之其他層層疊疊的生活及現實的難題湧來,在我的內心,掀起狂波巨瀾。我把它稱之為“中年危機”。
是的,就在2011年,過三十九歲生日的時候,我還是一個無憂無慮,揚揚得意的孩子,僅僅一年,滄海桑田,想起一年前過生日的情景,竟然恍如隔世了。
十年,我搞丟了生活,隻剩下寫作。而寫作帶給我的究竟會是拯救還是災難?
我因為文字而一無所有,就像被拋棄在茫茫的荒野上,寒風肆無忌憚地吹過來,無論如何緊縮自己,仍凍得瑟瑟發抖。這個時候,我唯一可以憑借和依賴的,卻仍然隻有文字。《洋嫁》,我恨它,卻又把它緊緊摟在懷裏,它是我唯一的溫暖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