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讓我想起當年在公交車上賣票時,沒有人注意到我是一個“美貌而且多才”的少女,沒有一個人的眼光肯在我臉上多停留一秒。在我當了節目主持人之後,觀眾的讚美鋪天蓋地而來,把我誇得“美若天仙”,同樣的一個人,同樣的一張臉,在不同的環境裏會呈現出完全不同的麵貌,得到完全相反的評價。這說明什麼呢?一方麵說明,人隻有被放在恰當的位置上才能體現和發揮出自己應有的價值;另一方麵,千萬別把自己太當回事,更別把別人隨口的恭維當補藥吃,以為自己真的就是個什麼人物了。那都是外在環境賦予你的光環。換個環境和角度,你啥也不是。
由於對自我的否定,也由於慌不擇路,更由於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就在那個冬天,我來到貴州,把自已的身份放到了最低,真個兒是“低到了塵埃裏”。
省電台有一個主持人是我的粉絲,聽說我來到貴陽,非常興奮,請我到熱線裏做直播節目。她問道:我來貴陽是做什麼?我回答:來給我哥當助理,打雜。她驚澱莫名,她的偶像來做助理?來打雜?是的是的,不單是來打雜,還要應付非常多繁雜瑣碎莫名其妙的事。
就在去做節目的當天中午,我還爆發了一場驚天動地的痛哭,哭得眼睛和臉都腫了。本來都不想去做節目了,想到是電台,隻需聲音不要圖像,才鬥膽赴約,誰想一下車攝像機便搖過來,用手擋都擋不住。那次的攝像,拍下來不知有多醜。順便說一句,自從2002年來到北京之後,真的是十年都不曾流淚,而就在2011年的那個冬天,我爆發過兩次撕心裂肺的痛哭。
2011年的貴陽冬天,遭遇了幾十年不遇的寒冷,租來的屋子凍如冰窖。那份刻骨銘心的寒冷,真是把我從裏到外都凍僵了。整整兩年時間,都不曾從這份寒冷中暖和過來。所感受的勞累和屈辱,比之在公共汽車公司做售票員時更甚。當然,這不僅是因為工作本身,更多是源於自己的心境。當時委實糟糕到了極點。
半年之後,我覺得這工作非常不適合我,身體和精神都快被拖垮,趕快走人。連理論上那一大筆提成都一分沒要(工作尚未完全結束)。
我哥對於我的離開十分不解,他嘲笑我說:你就是當“大爺”當慣了,一點兒受不得氣。
我承認,從某種程度上說,是這樣的。不管是當初做主持人,還是後來寫作,多少都還有一個位置,萬沒料到,這世上有很多行業,根本得不到尊重。所做的工作不但瑣碎無聊,很多時候甚至是無效的。
其間的無奈和心酸,如果不是親曆,很難想象。哪怕是建築這樣大家以為非常風光非常賺錢的行業,也並不如想象中那樣遍地黃金,也是要付出極大的艱辛和代價。
我承認,我能夠承受體力的勞累,但我不能忍受自己的尊嚴受到侵犯和損傷。當然,我也知道,這世上有許多人都是幹的不得已的工作,僅僅是為了糊口,且不可能像我一樣隨時可以瀟灑離開。
如果說,那半年的經曆對我的人生有什麼收獲,我想,誠如前文所言,這份工作讓我了解到別的行業不為人所知、不足與外人道的艱辛和苦楚。
從公交車售票員到主持人到作家再到“建築師助理”,似我這般跨界縱橫,也算“傳奇”。其間的經曆,有的屬主動選擇,有的也屬被動無奈。然而,一個人能夠在短短的一二十年間從事反差如此之大的職業,經曆也算得是豐富。
這與“體驗生活”截然不同。身為作家,有很多“體驗生活”的機會,然而,所謂“體驗生活”,就像是一種角色扮演,不管劇中人是死是活,是上天還是入地,你很清楚自己的身份,知道這是在演戲,不管演得再逼真,也不可能真正人心,就像是隔著玻璃窗看風景,終歸是無關痛癢。
而我的每一番經曆,都是全情投人,所獲得的感受,自然是入心入肺的。如果高行健不是以為自己患了絕症,以“赴死”的心情到山中進行“絕望之旅”,決計寫不出《靈山》這樣的佳作。縱算是寫出,也絕不是那樣的心境,恐怕也不一定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對於一個作家來說,任何與眾不同的人生體驗都是極為寶貴的財富。從這個層麵來說,我要感謝我的“助理生涯”,讓我在臨近四十“高齡”,在已經取得了一定的榮譽和成就時,再來以低到塵埃裏的姿態貼近地麵,貼近生活,獲得不一般的感受。而這一切,在當時雖然感覺不適,如今看來,無疑又獲得一筆寶貴的人生財富和寫作財富。
在即將準備創作的新長篇裏,我的主人公就是一位女建築師。至於她有何等命運和怎樣的人生,小說裏自會見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