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美新飯店,赤芍要伺候錦笙換衣物、清理傷處,穆峻潭避開,閑走到了盧柏淩住過的房間。明知盧柏淩再不會回來住,錦笙仍租賃著這間房。窗外鳳尾深深,一陣風過,纖細的葉子零零落落顫動著。好風如水,帶來絲絲涼意,涼風吹進穆峻潭眸子裏,加重了眸底寒冽。
葉執信把事情經過了解一番,回來稟告完,語氣還頗有不滿:“聽絲綢同業會的人說,林小姐本準備要腳底抹油溜掉,但方大少說了些醃臢話,侮辱林小姐父母。父母受辱,擱誰都忍不了,況且林小姐還是那脾氣。”穆峻潭問:“絲綢同業會的人為何現在才找她?”
葉執信道:“這次晨會雖是秦會長組織的,卻是方大少慫恿的。方大少早就對林小姐怨恨不已,但盧柏淩在時,美新飯店及周圍總守著許多便衣警察。方大少不知從何處得知盧柏淩已離開,且比賽館外以及美新飯店的便衣警察也都已撤掉,於是慫恿著秦會長開了這次晨會。絲綢同業會的人先前也是顧忌盧柏淩,都知道盧林兩家關係好,且誰不知盧二公子和林五少是穿一條褲子長大的,趙立銘就算再喜歡躲事,也得看盧柏淩麵子……”
“盧柏淩,盧柏淩,盧柏淩!為什麼你們所有人都把她和盧柏淩牽扯到一塊!盧柏淩算她什麼人!我才是她的戀人!我穆峻潭無權,還是無兵?就保護不了自己的女人嗎!”
葉執信猛地被吼一通,連忙吞掉唇邊話語,又化為另一番腹語:“每次在林小姐跟前憋氣忍火,背過臉隻會拿我們撒氣。您現在的確是林小姐的戀人,可敢不經林小姐同意就對外人說嗎?還不是要偷偷摸摸、躲躲藏藏、避人耳目……”這廂未腹語完,少帥已氣衝衝地走出房間,葉執信連忙小跑跟上,恐少帥一氣之下把與林小姐的關係鬧僵,後悔莫及之後還得拿他和盛吉祥開大火。誰知,幾步之內,少帥戲法變臉似的,溫和地敲著對麵的門。葉執信整理軍帽之際,衝天翻翻眼皮,少帥這輩子算是栽林小姐手心裏了。
赤芍出來時,葉執信忙又整理一番軍裝,拘謹地看著赤芍,赤芍對他莞爾一笑:“葉隊長,我去廚房盯著他們給五少做些飯食,五少早起到現在還沒用飯呢。待會兒,杜衡回來了,你應付不了他,讓他去廚房找我。”葉執信有些暈乎,也沒太聽清赤芍的話,隻連連點頭。待反應過來口袋裏有要送給赤芍的紅寶石耳墜時,赤芍已迎麵撞上了杜衡。
杜衡左胳膊吊著,滿臉傷痕也未處理,氣沒喘勻就著急問赤芍:“五少的傷嚴不嚴重?我眼瞅著方少泉那王八蛋狠拽完五少胳膊,又在五少腿上踢一腳,也沒能及時擠過去。”杜衡的臉已紅腫到變形,赤芍心疼地看著他:“五少隻有幾處擦傷和瘀青,不太嚴重。你既然已到醫院,怎不把臉上的傷口處理一下?”杜衡瞥一眼葉執信,小聲說:“醫生給蘇葉縫好腦袋,武爺正好過去,我擔心五少,就趕緊回來了。我跟你講,方少泉是穆峻潭的大舅子,也不知穆峻潭為何幫咱五少,指不定有什麼陰謀呢。”赤芍笑著說:“有什麼陰謀等你覺察出來也變陽謀了。走吧,我先給你處理一下傷口,再去盯著廚房給五少做飯食。”
葉執信眼瞧著赤芍把杜衡拉走,手帕裏包裹的紅寶石耳墜在他掌心微紮著,紮到心室,他落寞一笑,赤芍對杜衡的低眸淺笑印在腦子裏,久久不散。
房間內,錦笙已後退到沙發角落裏,倒被穆峻潭的臂膀給圈禁起來。錦笙不大敢看他,方才在路上,他生了氣,一句話都不跟她說。
到底是被穆峻潭所救,錦笙不好再惹他生氣。當時亂到那步田地,若非穆峻潭,她還真不知要如何收拾殘局呢。對方少泉低頭,是萬萬做不到的。若不低頭,方少泉定然不會輕易罷休,還會慫恿著絲綢同業會與她為難。
穆峻潭的習性與尋常貴公子有所不同,不喜用香水,也不喜給衣物熏香,一年四季多數時間與衛兵武器待在一處,身上總籠著硝煙味,或淡或濃。錦笙聞著他身上的硝煙味,於亂世之中,莫名地很有安全感,仿佛他身上的硝煙味可凝聚起金鍾罩,把她罩護於內。她又想起在公所外,他高大的身軀立於她前麵,替她擋住一切麻煩。
穆峻潭與錦笙愈貼愈近,錦笙後背抵住沙發又被他臂膀圈禁,無處可逃,隻好深深低頭。他探頭看她,神情冷冷,貓捉弄老鼠似的,捕捉她眼神,與之四目相對。肢體也較勁似的,比著誰扭得更厲害。
錦笙已低出雙下巴,穆峻潭腦袋也快要貼在她身上,她難堪一笑,訕訕開口:“競天,你打槍時還挺英氣的。”穆峻潭掏槍的動作很迅速,同時躺在她腿上,槍口抵住她脖頸冷聲道:“我殺人更英氣!”錦笙有些錯愕地看他,他問:“我給你的平安扣呢?”錦笙一副我早料到你會問的神氣,拍拍衣裳:“我摸著它很冰涼,可消暑,就戴在裏麵了。”穆峻潭收了槍,神色有異,從前他也是貼著肌膚戴的,現下不免有些胡思亂想。忽想起撞破她女兒身那日的畫麵,腰肢纖細到不堪一握,肌膚白皙通透,觸之柔滑。他胡想著把槍順手放在茶幾上,卻不起身。
錦笙推他,反被他單手攬住腰肢,局促氣惱到雙手半舉著,無處可安放:“穆峻潭,你給我起來!這成什麼樣子呀!”穆峻潭卻不顧,拉住她曾脫臼的胳膊問:“還疼嗎?可記得是誰弄的?”
穆峻潭雖已背過她三次,但那是不得已,又在外間,天地廣闊,清清爽爽。現在一室之內,二人獨處,又悶熱窒息,穆峻潭親昵地躺在她身上,攬她腰肢,她以前也經常如此躺靠在蝴蝶身上,風流親昵。穆峻潭對她如此,她隻覺渾身汗津津,腿腳也僵硬不已。
穆峻潭拉住她的小手,很稀罕的神情仔細瞧著——指甲修剪得短且整齊,手指細長,指縫沒有隙,一看就是個能守好家業的主。未幾,眸光停在她未戴麒麟戒指的食指上,又拉住她另一隻手,眸底漾起的柔情瞬間不見,與之十指交握,指腹壓在堅硬鑽石上。錦笙如何都推不開他,這姿勢像是環抱著他似的,著急地說:“你快起來,我腿上有傷。”
穆峻潭立即起來問:“怎麼傷的?嚴重嗎?你老實告訴我,他們都傷了你哪裏?”錦笙趁機掙脫跑開,腿撞上茶幾也不顧,穆峻潭覺出上當,眼看錦笙跑出房間也未追她。在她的手掙脫之際,麒麟戒指掉落。穆峻潭把戒指收在口袋裏,知道錦笙會為這個找他,拿走也是為了讓她主動找他,心裏卻微有窒痛。
錦笙跑出去,到餐廳隨便用了些點心就預備去醫院看蘇葉。穆峻潭已經離開美新飯店,盛吉祥領來十個穿便服的衛兵,一一介紹給錦笙認識,也是要讓衛兵認清錦笙,好時刻警惕護衛著。
錦笙不太願意與穆峻潭過多牽扯,卻沒法子拒絕。美新飯店倒是同住著幾個林家夥計,也都是好打手。然而,方家人脈勢力在南地根深蒂固,方少泉又是方桑宜的親大哥;且方少泉此人最喜記仇,難保不會因今日之事對她怨恨更深。除了待定的奪錦一事,錦笙無意與其他南地人結私仇,卻不得不防範著。
其中有一個衛兵叫盛安康,是盛吉祥的弟弟,錦笙知道後,哈哈大笑,對盛吉祥說:“打我聽說你叫吉祥後,心裏就想著你應當有個兄弟姊妹叫安康。”盛安康雖是個新兵蛋子,身手卻一等一的好,跟錦笙同歲,與杜衡同脾氣,身上有一股虎勁。
打醫院回來,已近黃昏,錦笙在門口恰遇見陳慶恒,他是坐日本人汽車由日租界回來的。汽車裏除了渡邊次郎,還坐著一個上年紀的日本人,瞧著與父親年歲相仿。但父親因病態顯老,看著比實際年歲大。
錦笙今日剛經一場惡戰,對著日本人作不出戲來,隻冷哼著看了下車恭送陳慶恒的渡邊次郎一眼,與陳慶恒恭謹點頭算作招呼,轉而走進飯店大門。佐藤信長在汽車裏窺見錦笙樣態,更覺商人重利,對手又是一個沉不住氣、未經過風浪的少年郎,陳慶恒此人,他是可以籠絡住的,遂命令佐藤英武也住到美新飯店,好與陳慶恒進一步接觸交流。
錦笙到房間後,與赤芍一起翻來翻去地找麒麟戒指,赤芍清楚記得給五少換衣裳時見過戒指。
錦笙來回坐的汽車上也沒有,遂想著莫不是和穆峻潭糾纏時掉了?於是在沙發縫裏和沙發周圍的地毯上仔細尋了一遍,還是沒找見,頓時心覺不妙,氣呼呼地給穆峻潭搖電話,搖到別院才聽到穆峻潭的聲音,他聽完質問,不緊不慢地說:“好像是在我這裏,你要不要親自來看看?”
這是一定在他手上呢!
如何敢大晚上去見一個登徒子,且還是個有槍有兵的軍閥頭子。她自認為拆穿了他的陰謀,說:“林某身有疾患,夜深露重,不易外出,明日可以嗎?”暑氣凝聚,何來露重?穆峻潭知她顧慮什麼,氣得砰一聲把電話掛了。
因與方少塵約定了上午去霓裳錦織造坊看新樣品,錦笙怕從霓裳錦織造坊回來,還得出城去軍營找穆峻潭。於是,她一早起來,就匆匆忙忙地往他的別院趕。
晨曦有卿雲,若煙非煙,若雲非雲,鬱鬱紛紛,蕭索淒離。錦笙立於別院門口,記起上次來此,又跟著穆峻潭去了丹鼎山,才惹得盧柏淩生氣。衛兵通傳後,盛吉祥軍步快而不亂地跑出來。錦笙立即壓製好淩亂的心神,跟著盛吉祥進到了客廳,盛吉祥說:“您在這裏稍坐一會兒,我上去喊少帥。昨夜裏臨時有公事,少帥四點鍾才忙完。”
錦笙連忙問:“他還睡著呢?”盛吉祥點頭:“睡之前吩咐過,您來了就喊醒他。”錦笙連忙擺手:“他這般辛苦,不用喊醒他,你把我領到他臥房吧。”盛吉祥一副很了解的模樣笑著點點頭,她心虛著回以尷尬一笑。
穆夫人晨起吩咐廚子給穆峻潭熬滋補湯,親自看完湯色,由客廳路過時,見盛吉祥領著一男子上樓,知曉是要去穆峻潭臥室,以為又有公事擾他,也並未過多注意。想著這一擾,他也該起床正式辦公事了,於是又吩咐廚子把早飯做起。一來二去,穆夫人覺得穆峻潭身邊沒個主母,連個丫鬟也沒有,光靠幾個仆役跟副官如何能照顧好他,不免又開始心急他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