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臥室門口,錦笙微笑揮手讓盛吉祥離開,盛吉祥自然識趣地走開。她知道許多軍人即便睡著也警覺性高,怕門聲再次響動會驚擾穆峻潭,隻把門虛掩住,皮鞋也脫在門後,輕輕朝裏走。
穆峻潭平日裏鮮少回別院住,多宿在軍營。這兩日穆夫人在,住軍營不方便,他才陪著回來住。
臥室擺設很簡單,一個置物架充當半壁屏風,上麵放著些中國的或西洋的玩意兒。一張西洋床床頭靠牆,對過擺著沙發茶幾。墨綠繡金菊窗幔半開,有微弱光亮照進,轉瞬間的欲雨之光,覆著了半層灰紗。臥室內的一切,都籠著淡淡灰色,悄寂而扣人心弦。
床尾有一沙發椅,穆峻潭的軍裝隨意扔在上麵。錦笙得知他四點才睡,便猜想他隨身的軍服有可能還是昨日穿過的,或許麒麟戒指還在口袋裏。以穆峻潭的惡劣脾性,絕不會輕易還她,還不如自己偷偷拿走來得簡單。
她望了一眼熟睡的穆峻潭,他穿著銀白綢睡衣,對襟短汗衫,大短褲,長胳膊長腿都露出一多半,皮膚還挺白。暑氣濃了,夜裏熱了,好在他穿得還算規矩。否則羞澀加緊張,她更加不好下手。
錦笙一隻眼瞟著穆峻潭的動靜,一隻眼幫著手掏口袋,軍褲口袋沒有,錦笙掏下麵的軍服口袋時,牽扯到皮帶扣磕在鐵椅背上。沉悶尖銳的一聲響,在悄寂的臥室裏格外驚人心魄。瞬時,穆峻潭已由枕下拿槍坐起,起身時槍已上了膛,循著聲音源頭指向錦笙。
錦笙驚恐地望向穆峻潭冷冽肅殺的臉龐,穆峻潭看清是她,倒怔住了。反應過來她手裏正抓著軍服,不免又氣又好笑,無奈地瞪她一眼收了槍。穆峻潭把她由地毯上抱到懷裏,她奮力掙紮令他抱不牢,他便翻身把她壓倒在床,捧住她的臉頰厲色教育道:“小小年紀不學好,竟還做起賊了!”
錦笙何曾受過這等輕薄之舉,臉騰地紅透,掙脫不開,開始對穆峻潭拳打腳踢加頭撞嘴咬。穆峻潭顧忌她身上可能真有傷且大病初愈,不敢用重力製服她,二人一時糾纏在床上,翻來滾去。
穆夫人正在客廳剪六月雪盆景,見盛吉祥下樓,順口問了一句來者何人。得知來者是林五少,不辨緣由地心裏“咯噔”一聲。想起葉執信半個多月前曾秘密告知她說,少帥和林五少走得過近,那林五少又曆來有捧男戲子的喜好,與盧二公子也有些那方麵的膩歪事,恐少帥跟林五少糾糾纏纏地被帶壞就不好了。
林錦笙把白蝴蝶送到帥府,瞧著並非競天心中所願,競天本應與其水火不往來,不想卻在她與大帥跟前誇讚林錦笙。此前種種不曾在意,此刻聯係在一處細想,穆夫人不由泛起一身冷汗。
剪刀剪動著,六月雪的扶疏枝葉稀拉拉地落在茶幾地毯上,那宛如雪花滿樹的花簇也被剪了個七零八落。
穆夫人顧不上看,一顆心隻裝著憂慮惶恐。穆家唯有一個獨子,不說全是因她,其中有兩個確是她所為。老四小產後咒罵她、詛咒競天時,被穆炯明揚手扇了兩個大嘴巴子還罰跪半日。她知道,穆炯明不是為她,是為當時的獨子。若不是為這獨根,穆炯明怕是早與她絕情翻臉。常說有報應,她也祈願著要報應就報應在她身上,不要傷到兒子分毫。如今競天一直俄延著不願成親,莫非不喜女人喜男人,就是競天遭遇的報應?
穆夫人心驚肉跳地行至穆峻潭臥室門口,門虛掩著,她放輕腳步走進來,看見蠶絲涼被、枕頭都散落在地,床尾沙發椅也翻倒在地,衣裳淩亂著。
床榻上,穆峻潭扳回一局,壓住與他膩纏的男子質問:“你是我的戀人,也想要跟我做夫妻,為何還如此在意這個麒麟戒指?自我注意你之後,這兩枚戒指你就沒換下來過,另外一個戒指是不是給了盧柏淩?這是不是你們的定情信物?說!”
錦笙氣憤,自己是盧柏淩的戀人,穆峻潭怎可霸道武斷地說她是他的戀人?還未開口,就聽得一聲厲吼“穆峻潭”,錦笙被駭得一哆嗦且噤了聲,朝厲吼源頭望去。
穆峻潭也給唬得愣了一下,側頭見得母親立在不遠處,正渾身微顫地指著他與錦笙。他不免有些尷尬,放開錦笙坐起,也把錦笙扶起,一麵神情漠然地低聲說“這是家母”,一麵替她擦去唇角臉頰沾染的血跡,又瞥見她脖頸配飾歪斜,順手給她扶正,最後替她理了理淩亂不整的衣裳。
穆夫人雙手緊扣在身前,極力鎮定住,雙眸怒視錦笙,仿佛要用眼刀把錦笙淩遲。錦笙有點知曉穆夫人誤會了什麼,卻也說不上來穆夫人究竟誤會了什麼。她腦子裏更是一片混沌,不知該如何辯解,呆望著穆夫人,嘴巴張合幾次,愣是半點聲音都未發出。她又羞又惱氣息不定,一連咳嗽好幾聲,站起在床上給穆夫人彎了個腰,跳下來就趕緊跑。
穆峻潭見錦笙這一氣嗬成的落荒而逃,眸光追隨著她,不由帶些寵溺神情。他略微一笑,唇上血口子即刻湧出大顆鮮血,再一抬眸,臉頰便挨了穆夫人一巴掌。
這一巴掌倒把穆峻潭給打清醒了,他立在盥洗室裏,眉眼深鎖著從盛吉祥手上接過牙刷、牙粉。
他沒有婚娶經驗,又遇上錦笙這樣特殊的身份,本想著把錦笙的身份告訴母親,林家那邊由母親替他斡旋。此番仔細忖度,是決計不能讓母親知道的。母親事事以他為先,凡事絕不會站在錦笙的立場上替錦笙考慮,且錦笙背後還有林家和林老夫人娘家在江北的人脈勢力。此事一經母親之手,定然會變得更加複雜。為了他,母親能把錦笙利用到再找不出一絲可利用之處。
穆夫人坐在客廳裏,她這一類的容貌,雙顴豐滿,麵不露骨,富態圓潤,擱在當年,據算命的說是旺夫相,很是時興過一陣兒的。隻現今,時興鼻小高挺,唇瓣豐潤,深目削頰,要露點骨相才算美,倒不管算命的那一套了。
穆夫人身上的黑底金纏枝蓮紋緞旗袍並不時興,卻透著威嚴高貴,脖頸裏的珍珠項鏈,每一顆珠子都是頂好的,繞了三匝垂在胸前。手腕的翡翠玉鐲、手上的三枚戒指、貴婦髻的簪佩皆是大內之物,她出身前清名門,自然襯得起這份貴氣。
穆夫人喝下兩盅涼茶,已無先前失態的痕跡,依舊端得高雅富態,靜待穆峻潭下來。
周媽跟帶過來的兩個丫鬟正在收拾茶幾和地毯上的六月雪狼藉,見穆峻潭軍裝整齊地下樓,且一臉的徹骨寒,連忙低頭噤若寒蟬。
穆峻潭行至客廳,托著軍帽對穆夫人躬了躬身,就要外出,穆夫人道:“今日我會跟方家商議婚期,待咱們安係大局一定,你就和桑宜成親!”穆峻潭道:“我若逃婚,父親也攔不住。您若不怕丟人,請便吧。”穆夫人道:“那你告訴母親,你究竟看上了誰家的小姐?不管窮富,不管地位高低,母親都認可。就是白蝴蝶,待你娶妻之後,母親也可以給她一個如夫人的名分。”穆峻潭道:“您已看到聽到,無須再試探兒子。”
穆夫人手微顫著接過周媽遞的涼茶,竭力平穩怒氣,言語上也妥協著:“競天,你總得為咱們穆家的香火考慮。你先娶妻,給穆家留個後,其他的行為,母親不管你,隨你如何。林錦笙不也在跟古家的女兒商談婚事嗎?”穆峻潭道:“您此行若僅是為我的婚事,我這就去請示父親,派衛兵護送您回京陵。”說畢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回軍營的路上,盛吉祥問他:“少帥,為何不告知夫人實情?以往,不管遇到何事,夫人都很鎮定,方才夫人下樓時,我還是頭次見夫人臉色蒼白、惶恐不安呢。以後,夫人怕是整日都要擔心您。”穆峻潭道:“我要娶她,是想盡我所能護她愛她,而不是讓別人利用她。”盛吉祥不懂此話何意,見少帥疲倦闔目,也不敢再問詳細。
方少塵用過早飯,就在霓裳錦織造坊門口等錦笙。待汽車行來,看見是盛安康由副座下來給錦笙開門,不免有些詫異。還未及細想,看見錦笙隻穿著襪子下車,朗聲笑問:“你現在脾氣急起來連鞋子也不穿了嗎?”
錦笙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皮鞋還在穆峻潭臥室門後呢。當時給穆夫人駭得不輕,連蹭帶跑,樓梯都是兩腳並一步。她跑上汽車就吩咐往這裏趕,一路上驚魂未定,把咳嗽都勾起了。
錦笙紅著臉不願搭理方少塵,扭頭吩咐盛安康回美新飯店找赤芍取鞋子。這邊她跟方少塵進織造坊沒多久,繞著水池子還未走到驗錦廳,葉執信就追了過來給她送皮鞋。方少塵滿心困惑,自己在織綢間裏不辨日夜二十多天,乍一出來,時光仿若過了好幾年似的,穆峻潭和錦笙的關係他已捉摸不透。
水池岸砌著一圈整齊石塊,錦笙坐在上麵拍襪子穿鞋子。方少塵剛才見葉執信是微瘸著走過來的,趁這個空當問他:“你這是又被競天踹了?”葉執信揉著臀部,苦笑道:“上次回帥府,我對夫人胡說八道,今天給少帥知道了,簡直是觸了天雷。若不是我主動要給五少送鞋子,少帥那脾氣上來,真能把我腿跺斷。”見方少塵要細問,他自覺失言,忙又說:“少帥今晚上要請趙省長吃飯,商榷著如何給絲綢業商友一個說法,讓方師長跟五少也過去呢。”
方少塵點頭應允,絲綢同業會公所打架大鬧一事,他也有所耳聞,隻還未了解詳情。他望向錦笙,隻見錦笙還在低頭認真穿鞋,手指在鞋帶子上繞來纏去總係不好,耳朵映著旁邊翠柳,益發顯得玲瓏紅彤。
好容易係個死結,錦笙臉頰紅撲撲地抬頭,問葉執信:“葉隊長,穆夫人那裏?”她沒問下去,也不知該如何問。葉執信倒是個通透人,況且少帥囑咐過,忙回道:“五少不必擔憂,夫人那裏沒出任何差池,少帥能解決。”鑒於心中有愧,他自己又添了句,“少帥雖心粗,有關五少的事卻想得細,替五少想得周全呢。”
聞言,錦笙轉身就朝驗錦廳走去,方少塵受了葉執信一個軍禮,也連忙追上錦笙。
驗錦廳與織綢間隔得不遠,可聽見那邊的響動。每間織綢間安放二十台織機,有三間是手拉機,其餘都是木織機。起先隻開著兩間,比賽開館後為趕訂單,方家把一些老匠人請了回來,也有一些不願回來的,於是又請了些其他匠人,開了六間織綢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