驗錦廳已許久不開,今日也隻開了一間,大廳廣闊無物,隻擺著一堂紅木幾椅,是給驗錦的官員稍作歇息用的。
錦笙對霓裳錦一直存著敬畏之心,方少塵笑著請她,她也未敢坐在主位。
上次為刺激方家人,趁方老太爺在霓裳錦織造坊的時候,她帶著兩噸多的人造絲苦兮兮尋來,想讓方家匠人嚐試著把人造絲摻進去,如此可降低方家絲綢的成本價。當時,方老太爺沉默一會兒,令方鶴把兩噸多人造絲買下來,一遝鈔票交於錦笙手心,又把人造絲堆在水池子跟前燒成了灰燼。
火光初燃之時,方老太爺臉龐上的褶皺映著紅光,他對錦笙說:“孩子,你們林家是生意人,我們方家是手藝人。雖然外人總說我們匠人、手藝人有股別人沒有的精氣神兒,但於我們而言,遵守的不是那股精氣神兒,我們遵的是自己的良心,守的是老祖先代代相傳的工藝。我們方家的匠人可以穿粗衣布衫,可以吃粗茶淡飯,但絕不會弄虛作假。不管是霓裳錦,還是普通的絲綢,每一道工序,我們都會認真對待、雕琢技藝、精益求精。人活一世,我們不能有愧於心!不能拿著一些粗製濫造的絲綢去欺騙別人,再蒙蔽自己的良心!你們所說的那股匠人精氣神兒,不是說說就能粘身上的,而是要長年累月地身體力行,才能由骨氣、由血肉裏滋長出來!
“孩子,我看到現在為止,這場絲綢比賽與絲綢工藝沒多大相關。日本商會在搞陰謀詭計,依你這孩子的脾氣,應該也在還擊。當初你既然把方家絲綢作為幹淨地了,方爺爺就給你守好這片幹淨地。你且謹記,雖然咱們兩家婚約已解,但你們林家代表著中國絲綢,我方家依然會與你林家齊心協力、榮辱與共、同進同退。當初為了守好桑蠶園和霓裳錦織造坊,家財都分給了少泉的爺爺,我是沒多少家財留給少塵的,少塵也不需要。這次為你們林家供貨,我們不為賺錢,你想降價就盡管降,方家匠人隻要給窩窩頭吃個半飽就能上織機。原料上,我方家祖宅還值些錢,不用你們林家擔憂。”
錦笙本是為奪錦來做戲鋪路的,卻因方老太爺的作為和這番話,羞愧到麵紅耳赤,把奪錦念頭幾乎燒化。方少塵也給方老太爺治得,一頭悶在織造坊二十餘天。
夥計們魚貫出入,在紅木幾案上擺了十五匹絲綢樣品,皆尚未取名。
錦笙曾和方少塵研究過洋絲綢裏賣得最好的兩種——巴黎緞和塔夫綢,它們本來自法國,中國絲綢商人給重新起了名。很多絲織廠為了跟時興風,也都把自家廠子裏的絲綢品種定名為自家品牌加塔夫綢、巴黎緞,就像永亨絲織廠和廣昌絲織廠的塔夫綢,就叫永亨牌塔夫綢、廣昌牌塔夫綢,林家也有秀林牌塔夫綢。及至後來,各絲織廠售出的塔夫綢跟正經的舶來品塔夫綢已無甚相關。
市麵上現時興的好質量塔夫綢是平紋織為地,但密度比其他綢類大,瞧著質地十分緊密。巴黎緞是緞紋組織,看似光滑平亮,其實暗藏紋縷。
方少塵是為著出口才研究的這兩種絲綢,然而方家匠人的技藝手法太具特色,即便仿著別人的織物織,也織出了自己的特點,反倒尋不見半點仿織的痕跡。其實綢類織物的地紋多是平紋織,也就業內人區分得開各樣種類,外人看來,隻有花樣色彩及觸感的不同。
錦笙把幾案上的塔夫綢拿起細看,整體質地縝密硬朗,挺括滑爽,輕薄光亮,富有彈性,且經緯密度比市麵上正經的舶來品還要高,用作衣物麵料、傘麵、刺繡底料、西式婚紗、襯膽等都是可以的。
單色塔夫綢摸起來的感覺與市麵上質量優等的料子難分伯仲,但勝在方家的染色技藝非同一般。錦笙手上正拿著一匹墨綠塔夫綢,因梅雨季節總是霧沉沉的,驗錦廳裏開著電燈,此刻燈光灑下,錦笙仿佛拿了一整塊綠油油的翡翠。她驚奇讚歎之餘,眸前忽地顯出穆夫人手腕上的翡翠玉鐲,顏色簡直一模一樣,由冷翡翠想到穆夫人似要把她淩遲的眼刀,猛駭得丟下墨綠塔夫綢。
方少塵忙問:“可是有什麼問題?”錦笙搖頭:“一點問題都沒有,顏色跟翡翠似的,真……真好看。”說完,也不管方少塵詫異的神色,又低頭去看其他絲綢。方家還利用經緯線顏色不同,織出了閃色塔夫綢,兩樣色彩交織,新穎且鮮麗。
提花塔夫綢裏的提花技藝更是方家匠人最拿手的,在素塔夫綢的平紋地上提織緞紋花樣,花紋鮮麗而不紮眼,細致柔熟,此綢一出,簡直能橫掃市麵所有塔夫綢。
再看巴黎緞,也同塔夫綢一樣令錦笙心生讚歎。時間太緊,方少塵與方家匠人隻改良了四類絲綢的幅寬長度,已能達到歐美人對服飾麵料的要求。
錦笙抱著一綢一緞,心裏溢滿驚奇讚歎,脊梁骨挺得直直的,問方少塵:“少塵,你是怎麼說服方爺爺的?這改動了你們方家好多工藝呢!”方少塵略背過身說:“答應了爺爺一件事情。”錦笙猜想是回來繼承霓裳錦織造坊,卻不多問,省得把他問煩了再改變主意,連忙笑著說:“這下子,我終於能堂堂正正給那些支持我林家的人一個交代,要不然,贏了我也心裏不安得很。”
方少塵坐在幾案上,笑看她:“你又不是穩贏,不要太掉以輕心了。你私底下都用了什麼計策?”錦笙笑道:“你們方家給我守好幹淨地就行了,反正事是我幹的,挨罵挨罰遭報應都算我一人身上。”方少塵笑問:“這麼嚴重,你殺人了?”
錦笙撇嘴道:“我有那麼壞嗎?這是商戰又不是打仗,怎會牽扯到殺人。”說笑著又把話題引到了絲綢工藝上。
六和飯店內,穆峻潭的近身衛戍封鎖嚴守著二層整條走廊,不許閑雜人等接近。六和飯店在柳蘇城頗具盛名,素日裏貴客如雲,此等陣勢,自然傳了不少閑話出去。
閑話由一層用餐的賓客傳到外界。中間知曉緣由的人,會閑談上幾句:“穆少帥自從來了柳蘇城,還沒擺過如此大的架子,此番看來是很重視絲綢業的事。昨日說要給絲綢業一個交代,今天就宴請趙省長和林五少,還請了霓裳錦織造坊的少東家方師長和方家大少爺。”
一聽者問:“既是如此,為何不請秦先生和鄭先生,他二人不是絲綢同業會的會長和副會長嗎?”有人答:“哎喲,哪能夠啊!昨日秦會長以開晨會的名義把林五少請過去,卻縱著織戶家主把林五少和兩個小廝打出大街。今日把雙方請在一處,那林家五少爺是多大的脾氣啊,肯依嗎?回頭正事談不了,又得打起來。另有一層,我估摸著,穆少帥這也是惱了秦鄭二人,明擺著告訴秦鄭二人,我要談絲綢業的事,卻不令你二人到場。現在,秦鄭二人臉上也夠無光的,落了個仗勢欺人的名聲,欺的還是個十八歲後生。”
另一聽者道:“聽在場的人說,穆少帥昨日就惱了,雖未大發脾氣,說的話卻字字夠分量。明麵上對方少泉說狠話,可也沒給秦會長好臉色。”那人道:“能不惱嗎?方少泉隻帶了兩個小廝,秦會長請了十好幾個織戶壯漢,給江北那三人大打一通後,卻把事情都推給方少泉。這不是給穆少帥出難題嗎?偏方少泉道理上說不過去,不偏方少泉,回頭跟方小姐如何交代?枕邊風醉人,刮起人來也厲害呢!”
“哈哈……”
枕邊風一吹,刮著,刮著,把話題刮到了別處。溫柔鄉逸聞醉人心,閑話也顧不得正經談。
二層最大的包廂內,圓桌上隻擺著幾樣簡單小菜,大菜都在等著穆峻潭。主位空著,趙立銘坐在主位的下位,一身淺灰綢長衫,不像政客,倒像個儒雅富商。錦笙不願挨著趙立銘,入座時,選了方少塵的下位。
中間隔著一個柳蘇城少爺,趙立銘也不好說南地人的不是,隻借口事務忙且亂,臨時找不到空閑警察去維持秩序,但他特意告知了穆少帥,畢竟軍營兵多嘛。其實,趙立銘也沒想到穆峻潭會去。南地人找林五少麻煩是預料之中的,這事,他不管,穆峻潭不管,軍政界誰都沾不上。兩方無論誰吃虧,那都是商界的事,扯破絲綢業的天也扯不到軍政界。如今,穆峻潭管了,也把他牽扯了進來,反倒弄得他裏外不是人。
錦笙點了一支香煙夾在手上,神情冷傲,僅似有似無地點頭應和趙立銘。穆峻潭進來時,她臉頰騰地紅起,渾身不自在,也不站起迎他,把兩隻手都捧住太陽穴伏在桌上做沉思狀。
穆峻潭不到主位,反在她下位坐定,拿走她指上的香煙,一麵摁滅在瓷碟裏,一麵對方少塵說:“你哥在後麵,兩隻胳膊掉了,給他托上去吧。”錦笙從手指縫裏溜他一眼,恰被捕捉住。早晨同他打一架,見了他本該氣怒的,但二人以那樣的姿態被穆夫人捉在床上,錦笙說不出原因來,一想到他就臉紅,此刻看見他,臉頰更似火燒般。
趙立銘和穆峻潭正說著客套話語時,方少塵跟方少泉先後走了進來。方少泉被穆峻潭親手修理一番,哎喲聲連天,心裏百思不得其解,見到方少塵才解惑,方少塵是站江北小赤佬那邊的啊。
主、客皆到齊,大菜陸續而上,戲也徐徐開鑼。
穆峻潭已從方少塵那裏得知,事情沒有秦會長說的那般嚴重,家庭作坊產量小,多是內銷或依附綢緞莊,不受這次比賽的影響。真正受影響的是那些大廠子,這次打錦笙,織戶們怕也是不明緣由為人所利用。
實情如此,穆峻潭到底是五省少帥,還得給絲綢業一個說法。他心中已有應對之策,卻問趙立銘:“趙省長認為該如何給絲綢業商友一個說法?”趙立銘呷一口茶,緩聲說來:“此事,趙某已派人去調查了解一番,也請示過大公子和唐督軍。他二人皆說,那公告於報紙上的比賽契約是兒戲不成?變來變去,豈不令洋人笑話。契約上先已言明一條,價格不定,虧損自負。趙某認為,此次糾紛若是因訂單被比賽館搶走,林家在最初可是四處奔走請過他們的,他們不予理睬,現又鬧這一出,於情於理都立不住。比賽館也開一個多月了,日本商會背後少說有十幾家工廠供貨,林家正是因為供貨數量跟不上,很多大訂單的交貨日期不如日本商會短,才丟失客商的。趙某雖不才,也略知道些絲綢業的彎彎,絲綢同業會也分個三六九等呢。一等的大廠氣不過,拿九等的家庭織戶出來說事,惹了亂子既能推脫個幹淨,又能讓林家落個欺弱的名聲。當初比賽是由穆少帥與趙某作公證人,趙某與林五少是同鄉,穆少帥也莫要覺得趙某偏同鄉,於情於理,趙某都要保證這場比賽的公正,不能由著絲綢同業會這些商人唯自身利益是圖。如此,置穆少帥與趙某於何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