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青石路,畫橋畔(3 / 3)

穆峻潭道:“哦?請示過大公子和唐督軍?”趙立銘笑道:“江北、南地有頭臉的商人互毆鬧事,若不南北同時請示,豈不又令南北加一層隔閡?趙某職責所在,望承見諒。”穆峻潭道:“趙省長言重,此事本就是穆某多管了。穆某任師長一職,專管柳蘇城軍營駐戍,商務政務,穆某是不通的。趙省長既已請示過大公子和唐督軍,自然要依趙省長處理。”

趙立銘笑道:“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知者甚多,總要公開發表,給眾人一個說法。穆少帥既與趙某意見相投,那趙某便令人去擬報文?”穆峻潭眸中無笑意,隻唇角略彎著點了頭。

趙立銘腳步很利索,至門口吩咐秘書去擬報文。錦笙算著,也就如廁的工夫,秘書就敲響了門,拿著長篇累牘的報文底稿交於趙立銘。趙立銘恭敬地請穆峻潭先覽,穆峻潭並不接,隻淡淡掃一眼便點了頭。

趙立銘略怔,心中詫異穆峻潭妥協之快,手上把報文底稿翻了兩下,笑道:“那以唐督軍的名義發表嗎?趙某是江北人,以趙某的名義發表,恐起不到發表效果。穆少帥又隻有師長之銜,不好公開發表關於商務方麵的決議。”穆峻潭閑靠椅背不言,隻是噙抹笑意看向趙立銘,眸光深寒。趙立銘笑著哈腰欠身,指尖飛快,寫下“依樟西省督軍唐義哲電令”字樣修改了報文頭,隨後遞於秘書。

報文一出,自然會評議紛紛。穆少帥親自坐鎮的柳蘇城出事,穆少帥親口許諾的交代,卻由唐督軍起頭公開發表聲明,那樟西省姓唐,自是不言而喻。

並且,唐義哲豈會不腹誹。出自六和飯店的報文,出自穆峻潭眼皮子底下的報文,以唐義哲名義發表,自己在林家和江北內閣跟前做了好人,壞人卻由唐義哲做。絲綢同業會的勢力說大不大,但螞蟻咬人不也叮到皮了嗎?唐義哲雖皮糙肉厚耐得螞蟻叮,卻耐不得被穆峻潭擺一道。

這些可預見的評議紛紛,在座的人自然都能預見。圓桌上,端得酒宴笙歌,暗地裏,卻是爾虞我詐。連方少泉都正襟危坐,一雙眼睛在趙立銘和穆峻潭之間溜來溜去,不敢生亂子惹是非上身。

電燈初亮,錦笙臉頰紅霞漸退,映著一圈霧晶晶的燈光,她眼梢望向穆峻潭。他側顏剪影冷氣森森,眼皮微垂,睫毛垂落下密影,密影疊疊,窺不見他的一腔心事。趙立銘如此行事,穆峻潭倒成了裏外不是人。這場為絲綢同業會所設的宴席,不過是給皞係、安係之間的鬥爭搭了橋。

商戰再雲譎波詭,在這些有實權的軍人政客跟前,向來都是小巫見大巫,前者有槍,後者有權。軍政界的動蕩,錦笙即便看破亦很少理會。

此事這般處理,趙立銘也算是給了林家交代,其餘的,便是皞係、安係的事。依之前,隻要不危害林家生意,不牽扯盧柏淩,錦笙就不會再多想。

可今日,她瞧著趙立銘起初的架勢,是準備了八十一招要與穆峻潭過的。穆峻潭一招妥協,速度之快,連趙立銘都有些手忙腳亂。

錦笙猜,穆峻潭是為了她。若他不妥協,趙立銘及其背後的內閣勢力還會借著此事想其他法子生亂子,或者俄延不予解決。趙立銘自然不曉得穆峻潭心中為她,她和絲綢業在政客眼裏根本無足輕重,趙立銘也隻是深陷麻煩中,不得不借機為皞係與安係相鬥。

她以前覺得鉤心鬥角很好玩,自盧柏淩一走,她又大病一場,忽然間覺得很累。一顆心兜兜轉轉,漂洋過海也追不上盧柏淩,心沒有棲息之地,也把她整個人都兜轉到無所依附。

“父子情”,父親要利用她奪錦。

同鄉情,趙立銘嘴上說同鄉,其實也在遵內閣命令行事。

圓桌上,趙立銘與其餘三人推杯換盞,看似笑語晏晏,真真撕破臉,誰又肯放過誰。

胡思間,擱在膝蓋上的左手被穆峻潭抓住,錦笙渾身僵硬,連掙紮動彈都不敢,側頭看向穆峻潭。穆峻潭與她對視時,眸光裏帶著真摯笑意,卻似流星短暫劃過,他手上微用力,示意她寬心。

錦笙臉頰飛丹霞,端起酒盅敬向他:“穆少帥,昨日之事,多謝了。”她聲音有些顫抖,找不準昔日音調,但“謝”字乃心室真語。穆峻潭並不舉自己的酒盅,拿過她的酒潑灑掉,且直接收了她的酒盅。自始至終,他都麵覆寒霜,手掌溫和有力。

圓桌上,哪個人的眼睛不是忙來忙去。攏共五個人,恨不能變二十隻眼睛出來,還嫌不夠使。正與方少塵閑聊的趙立銘瞥見穆峻潭此舉,恐錦笙脾氣上來生事,忙笑道:“聽說你前幾日感冒傷了肺,穆少帥是怕你飲酒過多再引起肺病。”其實,酒過好幾巡,錦笙一直神遊在外,才陪飲了兩盅。

錦笙點頭不語,倒是坐在穆峻潭旁邊的方少泉,嘴含一口酒,彎腰拍腿上傷口時,恰窺得穆峻潭正抓著錦笙的手。酒猛地吞咽下去,他把兩隻眼睛撐得圓鼓鼓似牛蛙,心裏直接扯開胡琴,拉了個“梯格隆地咚”。直到酒闌人散,方少泉還驚在那一幕桌下拉手戲裏。

走出來,已是細葉舞雨煙。月色隱,幾盞紗燈搖曳在雨幕裏,照著黑瓦白粉牆。七裏青石路依傍河道,流水聲雨聲和鳴。

趙立銘一出門就與眾人告辭。方少塵覺得穆峻潭與錦笙已相交甚熟,不再擔憂錦笙被他暴揍,遂也在門口與二人道別,要回方宅看爺爺。

方少泉想跟穆峻潭一塊坐汽車回別院,穆峻潭給他個眼神,讓他自己體會,他立馬轉身追方少塵:“少塵,你等等我,我跟你回去看二爺爺!”

穆峻潭由盛吉祥手裏接過油紙傘撐開,對錦笙說:“走一走吧,難得你對我不氣不踢不打不咬。”錦笙尷尬一笑,順從地跟在他旁邊,走上七裏青石路。衛戍兵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跟在後麵,她低聲說:“穆峻潭,謝謝你。昨日謝謝你,今日也謝謝你。”

穆峻潭知道,若是盧柏淩為她如此做,她不會客氣地說謝。所以,此刻哪怕是她真心地謝,他也不願受,遂問道:“沒吃飽吧?”錦笙點頭又搖頭,笑著說:“習慣了,這樣的宴席,誰能吃得飽啊。眼睛滴溜來滴溜去,簡直不夠用。這次人少,若人多些,耳朵也要忙不過來了。一桌子人一門心思撲在交際和算計上,縱然吃幾口,也是食不知味。”

穆峻潭說:“看見前麵那座石橋沒?走過橋,橋岸邊有一家麵館,是地道的老柳蘇麵。”錦笙忙說:“競天,我不餓……”穆峻潭打斷她說:“我餓。”錦笙啞言片刻,回了聲“哦”,其實她壓根就沒看見石橋。

穆峻潭撐著傘,風細細,把他身上的酒味淡淡吹來,錦笙嗅著,好像他身上的硝煙味也給衝淡許多。風雨夜裏,他步履穩健地領著她前行,她便也無所顧慮,就這樣信任他、跟隨他朝前走去。

錦笙早已覺出,穆峻潭說起話來也會不饒人,但大多時候都惜字如金,矛盾奇怪的性格。就像他較真起來,固執得不可理喻,看得隨意時,連眼皮都不會抬。

燈影斷在青石路盡頭,密影重重遮畫橋。錦笙背離光影,深一腳淺一腳,差點跌一跤,隨即被穆峻潭攬住腰。錦笙別扭至極又掙脫不開,連路都不會走了,與穆峻潭糾纏推搡了幾步,反倒被他愈攬愈緊,錦笙很生氣:“競天,我要回去了。你自己去吃麵吧,我又不餓。”穆峻潭問:“你耍懶,想我抱你上橋?那你拿著傘。”錦笙扭身望望石橋,黑咕隆咚的,也看不太清。錦笙想趁他不備推開他,卻一腳踩空在石階上,倒被他攔腰抱起。油紙傘離手,經風一吹,由他們跟前飄過,悠悠落在河水裏。

錦笙掙紮著也覺出來了,七裏風雨路,背離光影,愈走愈黑,微醉的穆峻潭就是在逞強,他自己走道也靠感覺摸索。平道還好,上了石橋,又橫抱著不老實的她,好幾次差點絆倒把她拋出去。顛簸幾次,錦笙不敢再掙紮,反而把穆峻潭越抱越緊,真怕被他隔空拋到河水裏去,她又不會遊水。

橋這邊倒還好,遠遠望出去有幾盞燈亮著,也給雨霧纏綿住,不肯肆意發光。麵館還未上板,店鋪也不算小,裏麵有六副桌椅。錦笙挑了一處臨窗的,坐定後撣拂著身上雨珠,迎著油燈一看,穆峻潭的大半個身子都是濕漉漉的。襯衣黏黏地貼在肌膚上,他一副並不知覺的模樣。

這家麵館最考究的是湯,湯清而不油,味鮮而食後有餘香。湯色如琥珀,毫無雜質,鮮香撲鼻。柳蘇城有十餘家麵館,皆各有特色,但各家麵館皆把湯料配方視作傳家寶,秘不外傳。六和飯店曾想買這家老麵館的湯料配方,也是久登門而不得。

錦笙本不是很餓,但一想黑燈瞎火地跟穆峻潭走那麼久,隻為吃碗麵,不吃就虧了,所以吃了兩碗。穆峻潭隻吃了一碗,大多數時間他都在看錦笙。小窗外,風斜雨漫,趁著一盞油燈,她認真安靜地吃麵,細嚼慢咽,舉止貴氣十足。

次日,錦笙從方少塵那裏聽說,昨日是穆峻潭二十六歲生辰,但穆峻潭生辰與他奶奶忌辰同日,熱孝三年,穆峻潭無法過生辰。又因與奶奶感情篤厚,自八歲起,穆峻潭便不再過生辰,也從不令人提及他的生辰。然而,他無法忘記,念著奶奶忌辰,也就想起了自己的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