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平人最講究禮尚往來,錦笙既已知曉是穆峻潭生辰,且又吃了人家兩碗長壽麵,便不好裝作不知。
思來想去,自己拿下那批東洋絲綢後手頭緊巴巴的,也沒多餘的錢給他買貴重物件,尋常物件,估計他連眼皮都懶得翻動。忽想起那些留洋派少爺過生辰,總要弄個蛋糕,估摸著穆峻潭從八歲起就不過生辰,怕是已很久沒吃過自己的生辰蛋糕。這樣一想,錦笙遂讓飯店的糕點師傅做了個生辰蛋糕算是給穆峻潭的回禮,隨他愛吃不吃。最後,還學著洋派作風寫張卡片,讓盛安康一塊都送到軍營去。
軍營辦公室裏,穆峻潭把卡片看了好幾遍。其實,攏共就九個字:“競天,生辰快樂,林錦笙。”
穆奶奶那一代人,大都覺得照相機會攝人魂魄,所以從不敢照相。穆奶奶過世時,穆峻潭才八歲,十八年過去了,他早已記不清奶奶的樣貌。父親也曾勸他,奶奶逝去多年,不必再忌諱她忌辰。他長大後把生死看得很淡,並不忌諱那些,隻是獨自在異國生活那麼多年,早已不習慣別人給他過生辰。昨夜裏有些微醉,忽覺得,或許一起吃過長壽麵,他和錦笙就能走得更長久些。他並不曾告知錦笙生辰一事,估計是少塵一時無意提及的。
穆峻潭讓衛兵把逮著機會就對他冷嘲熱諷的王子儀找來,一手舉卡片,一手托蛋糕給王子儀看,向來少年老成的他竟挑眉露出些許孩子氣,像得了珍寶似的炫耀。
王子儀驚奇的不是錦笙送穆峻潭生辰蛋糕,而是穆峻潭竟然能接受別人給他過生辰。三年前,方桑宜費了好些心思布置了一個舞會給他過生辰,還特意提前兩日,不敢與穆奶奶忌辰撞在一日。然而,依舊是貼了穆峻潭的冷臉。小爺一字不說,轉身就走了。
蛋糕是赤芍吩咐做的,大師傅自然地認為是錦笙要吃,就依她的口味著意增加了奶油和果醬比例。蛋糕很小,穆峻潭強撐著吃掉半個,甜膩噎喉,陣陣惡心,捏著插在蛋糕上的勺子,再也下不去口。被叫來在一旁幹看著的王子儀嘲諷道:“甜著了吧?膩著了吧?還不讓幫忙吃。不就是飯店大師傅做的嗎?有什麼可稀罕的?有本事讓那位少爺為你洗手做羹湯!”穆峻潭臉色極不好地瞥他一眼:“我穆家有的是丫鬟跟廚子,不用她勞累!”
王子儀待要反擊,方少塵敲門走進來,坐下時,瞥見幾案上的卡片,又望了望殘缺的蛋糕,笑道:“我是越發看不懂你和錦笙的關係了。不過,那小家夥脾氣雖大,相處久了卻招人喜歡呢。”王子儀說:“山伯兄,你若是能看懂他倆的關係,也不會至今還未娶妻。”方少塵笑道:“山伯兄?莫非你是我的英台弟?那我還是這輩子都不娶得好,您這副尊榮,山伯可觀賞不來。”王子儀摸著自己下巴才蓄的胡楂,瞪方少塵一眼,對穆峻潭道:“尊貴的少帥,您若是沒其他吩咐,在下要請假進城——去美新飯店吃蛋糕。”穆峻潭甜膩到惡心難抑,眼皮也懶得抬給他,冷聲道:“滾!”
方少塵幫穆峻潭衝了一壺釅茶,三盞苦味才衝淡蛋糕的甜膩,方少塵笑他:“你不愛吃甜膩,幹嗎非要吃?那小家夥整蠱人的手段總令人防不勝防,許是整你也未可知呢。”穆峻潭不答,反問:“絲綢的事忙完了?你什麼時候可以回軍中?”方少塵旋著茶盞,猶豫一會子才說:“競天,我想辭掉軍中的職務。”
穆峻潭揉胸口的手頓住,冷看他一眼:“別胡鬧!錦笙是從小掌管絲綢生意,才覺得絲綢業大於天。她年小不懂事,你怎麼也跟著糊塗!僅憑絲綢業能撐起中國的天嗎?你若忙完,趕快回軍中,我正是用人之際。等咱們穩定好安係,也就不怕北上時後院失火,南廣乘虛而入。你以前愛看的報紙上,不經常有打倒軍閥的激烈言論嗎?等咱們打倒其他軍閥,再整飭掉安係內部的軍閥風氣,組建一個真正為國為民做事的內閣。這才是咱們應該做的,而不是年輕力壯地坐在大花樓織機上織錦。”
方少塵勉強一笑,雖依舊燦若日月,卻如上弦月,“競天,到了那一日,你覺得安係真的會為國為民重組內閣嗎?”穆峻潭雙眸冷光乍現,冷聲問:“方少塵,你覺得我穆峻潭想要倒行逆施做君主?”方少塵道:“我知道你的家國抱負,可大帥和老戴最擅長的就是帝王權術。打到燕平後,以他二人的手段,即使不倒行逆施,那時的內閣也隻是你穆家的內閣,而不是國家的內閣。你攔不住大帥,以你我的心思手腕也玩不過老戴。你心裏比我更清楚,隻要內閣為一方勢力獨斷把控,幹戈便不會平息。你是無往而不勝,但是安係隻有一個穆峻潭,你打得了南,就顧不了北。況且,你也不能事事都靠武力去解決啊。”
穆峻潭冷笑:“你這是何意?讓我拋下對安係、對穆軍的責任,跟你去織錦?然後由唐義哲掌控五省,設下重重關卡加重賦稅,強逼著五省百姓種大煙,領著五省百姓當洋奴,由著他把這五省攪個天翻地覆?”方少塵道:“你有對安係、對穆軍、對這五省的責任,可我沒有,我肩上有的是對方家、對霓裳錦織造坊的責任!”穆峻潭冷笑道:“連家國誌向都拋掉了,錦笙沒少勸你吧?方少塵你也是二十好幾的人了,就耐不住她的伶牙俐齒?”方少塵瞥一眼幾案上的蛋糕,悶聲說:“你這個二十好幾的人倒是耐得住他的手段,向來不喜吃甜,竟然吃奶油果醬蛋糕。好吃嗎?”
一抬眸,見穆峻潭怒到啞言,忙又說:“不是我耐不住他的伶牙俐齒,這場絲綢比賽從最初到現在,中國絲綢業的現狀、洋絲綢的發展勢頭、日本人對中國絲綢打壓的野心和手段,我都一路看過來了。比賽最開始,方家給林家供了一批絲綢到香港,可在香港驗貨的時候,說是不小心沾了水,發現染色牢度差,有掉色和沾色問題。不小心沾了水就會掉色和沾色,這種問題方家絕不會出。錦笙一連發了好幾封電報,托了很多關係,賠了三倍錢,才把那批絲綢又轉運回來。結果,那些根本就不是方家的絲綢。佐藤織物會社的織物都擺到柳蘇城來了,一件又一件地賣出去,我爺爺雖不言語,卻氣得整宿整宿睡不好覺。競天,你想擔負起你的責任,我也想擔負起我的責任。當初和大爺爺分家時,我爺爺舍棄了其他家財,隻單單要了霓裳錦織造坊和桑蠶園,我不能不保住它們……”
“無須再多言,你走吧!”
穆峻潭語聲寒,麵容更寒,寒如湖水結冰,看不見湖下光景。
方少塵心緒複雜難辨,凝看穆峻潭兩分鍾,站起身對他行了自己此生最後一個軍禮。走至門口時,穆峻潭冷幽幽的話語沉甸甸地由後麵傳來:“想回來就回來,隻要我穆峻潭活著,安係穆軍中就有你的位子!”
方少塵眼眶微濕,雙眉蹙起,不回頭也知穆峻潭麵容冷若冰霜。他走出軍營辦公樓,梅雨潤,抬眼望便是水幕青山。水幕上,依稀能看到八年前的畫麵,穆峻潭立在大花樓織機下,沉聲說:“少塵,跟我走!你正值年輕力壯,應當挎槍上戰場保家衛國。國家內憂外患不息,更需要的是軍事人才,不是織錦匠人!”
他跳下大花樓織機是第一次違逆爺爺,不承想,開了先河,便再也止不住。若非當初去日本念軍事學校,他大抵早已繼承霓裳錦織造坊,早已娶雲笙為妻。
命運是最令人捉摸不透的,他那般決絕地離開霓裳錦織造坊,兜兜轉轉八年,又回到了最初。
喃喃腹語,隨著離開軍營的步子,一字一句地敲擊在方少塵的腦海、心間。
“競天,你我理想不同,我雖不能再陪你行軍打仗,卻會謹記我們的誌向抱負。你曾說,在危機四伏的當下,唯有把自己鑄造成利器才能劈開黑暗混沌,尋到一條日月榮燦的道路。競天,軍政界、教育界、工農商界都需要無數把利器,眾心凝聚一處,方能將整個中國的黑暗混沌劈開,走向光明日月,國家亦能恢複完整如初,且強大到不再遭人侵犯欺辱。競天,望珍重,望銘記最初誌向抱負,你我各自成器吧!”
雨織簾幕,他一身玉色長衫行走其間,雨絲柔軟披拂宛如上等綢料,他似載著徐徐東風,唇邊笑意攏住皎皎日月。方少塵徹底告別了青黛色戎裝,殺伐硝煙亦一縷縷地由骨血靈魂裏抽離,心靈漸次靠近匠人的純淨無瑕。他依舊是那個有著謝庭蘭玉姿態的江南少爺,動輒潑墨丹青,在心間織出一匹江山美如畫的霓裳錦。
兩扇木窗推開,玉色身影在雨幕中穿行,漸漸遠離穆峻潭的清冷瞳眸。他雖氣怒少塵的離開,但兄弟間最重要的是理解和尊重。他了解少塵在此時做出離開軍中的決定,定然也經過一番痛苦掙紮。
兄弟情依舊會如常,日後二人也還會見麵,心境卻不會相同了。兄弟間因理想不同的生離,原來也這般撼動情緒。
“少塵,望珍重,望銘記最初誌向抱負,把自己鑄造成絲綢業的一把利器!”
穆峻潭腹語完,卻無奈一笑,他以前並不覺得絲綢業與他有什麼相關,因著身份和地位,曆來對五省的工商各行平等看待。如今,兄弟、戀人都一心撲到絲綢業,那一絲一縷竟把他纏纏繞繞。
瀟瀟梅雨斷人行,錦笙身邊隻帶著盛安康,在柳蘇日租界裏一路走走停停看看。
日租界第一家繅絲廠門口,佐藤英武走出就望見錦笙,笑道:“林五少說來看機器,竟當真敢來。”錦笙笑道:“英法兩國本少爺都敢去,中國的土地上更沒本少爺不敢去的。走吧,讓我開開眼,瞧瞧你們的新機器。”說著請了一下,佐藤英武把道路讓開來,她也不客氣,大大方方地先走進去。
廠子裏的道路皆鋪著青石板,雨滴敲打在上麵,竟也十分悅耳。錦笙與佐藤英武一人撐一把油紙傘,並肩而行,雨滴落在絢麗傘麵上,應和著青石板的敲擊聲。
錦笙邊走邊笑著問佐藤英武:“小鸚鵡,方家絲綢是你們給掉換的吧?”佐藤英武笑問:“當初日本商會要讓林家賣的那一大批現貨,不說全部,大部分都是林五少的人買走了吧?”錦笙笑問:“永亨、廣昌在暗中給我林家供貨,給他們供絲的是大華、裕豐繅絲廠,你們應該知道吧?大華、裕豐買的蠶繭裏,摻了不少爛繭、薄皮繭、穿頭繭,是你們幹的吧?我派人到其他廠子裏幫永亨、廣昌買絲,一直有人哄抬價格,也是你們派去的吧?說實話,你們玩陰招可真厲害,總讓我防不勝防。這還隻是大麻煩,快兩個月了,我什麼事都沒幹成,整日淨處理你們給添的亂子。”佐藤英武笑問:“陳慶恒先生表麵上對我們的織物很感興趣,應是林家特意請來做戲的。不知是設了什麼圈套給我們日本商會鑽?”錦笙笑道:“這種蠢問題也問,若是提前告訴你們,我還怎麼套你們。”
此時,兩人已走到廠房門口,佐藤英武請錦笙進去,錦笙停住收了傘,笑道:“不進去了,你們廠子裏的這款機器,我跟我們的程經理連零件都研究過了。電力織機的絲以勻為主要要求,或粗或細,必須始終如一。這款繅絲車呢,繅出來的絲很勻,也不白瞎繭子。”佐藤英武笑道:“林五少年紀雖輕,倒是很好學。”錦笙笑著回:“沒辦法,你們日本人都逼到我們家門口了,再不好學些,就保不住我們老祖宗的手藝了。”佐藤英武問:“那林五少此次是為什麼而來?”
錦笙從西服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上麵寫著“挑戰書”,她遞給佐藤英武,佐藤英武笑著打開,裏麵是兩張滿是字跡的紙。
錦笙說:“雖然你們中國話說得溜,但還是怕你們不太認識中國字,特意讓程經理給你們寫成了日本國的字。你拿回去給佐藤老先生看看,你們若是應戰,按上麵的方式準備樣品,流程也在上麵。屆時,咱們在滬海永新百貨公司僅憑絲綢工藝一較高下!”佐藤英武看後問:“咱們設的比賽館不就是在一較高下嗎?何須再折騰到滬海。”
至於為何折騰到滬海,錦笙也很詫異,向來溫潤的方少塵為何強硬地把地點定在滬海。她猜測,方少塵是安係軍中的人,大概安係有大事要發生。但凡軍中大事,無不是槍炮聲驚天、硝煙彌漫的,定然要有一場混亂。
麵上,錦笙神色如常道:“咱們那個比賽館烏煙瘴氣到了何種地步,你比我更清楚。你們這機器繅絲廠一半的錢不都來自比賽館嗎?沒少害你們日本的商人吧?你和佐藤老先生口口聲聲說是為了東洋絲綢,想成為日本絲綢商人的領路人,但你們的真實麵目,不過是懷揣私欲的投機者。為了給你們的人一個交代也好,還是為了你們自己也好,你們都會費盡手段贏,也不在乎贏得光不光彩。但我不能不給支持我林家的人一個堂堂正正的交代,他們可以承受失敗,卻不會接受我林錦笙不擇手段贏得的勝利。”
佐藤英武心中詫異錦笙對他們這方麵的內情如此清楚,思慮著內奸到底是何人,嘴上卻立即回道:“中國的那些激進人士和學生或許沒有林五少想的那般看重氣節,有些人隻是道貌岸然斂虛名而已。林五少無須顧慮他們,在下倒是很想見識見識林家的不擇手段究竟是什麼樣的。”
錦笙笑道:“佐藤先生不必非議他們,我是中國人,自然比你更了解他們。我瞧著,你是日本商會裏對絲綢最有感情的一個。當初你們的織物不降價,斂財是一方麵,另一方麵也應是想給東洋絲綢留一片淨土。中國是絲綢故鄉,絲綢又是日本的功勳產業,咱們鑼鼓喧天地辦場絲綢比賽,總不能陰招來陰招去,與絲綢工藝無半點相關。在滬海永新百貨公司,拋開咱們的個人恩怨,以絲綢工藝一較高下,給兩國絲綢業一份尊重!挑戰書我是送到了,就看你們敢不敢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