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英武笑道:“林五少一向詭計多端又伶牙俐齒,現在一切都在我們的掌控內,就沒有必要再去滬海陪林五少作一場戲了。”
“林安和,方爺爺也想看看你這個徒弟有沒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呢。”錦笙說著撐開傘朝廠子大門走去,其間回頭望一眼,佐藤英武還悵然失神在廠房門外。
其實,她心中又何嚐不是百感交集。
日本商會為贏比賽、為攬客商,已將絲綢價格降到了極致。日本人心裏也清楚,南地這些商人在憋著一口氣等比賽館兩敗俱傷。待比賽結束後,為恢複生息,日本商人肯定要漲價,南地絲綢商人定然也要薄利搶回市場,日本商會在比賽館相交的客商,百分之七十是留不住的。他們唯有贏了林家,才能真正打開東洋絲綢在江北的市場。唯有一步步掌控了林家,才能奪走林家客商,進而瓜分林家產業。
日本商會的陰招怕是還要翻新,她為贏得勝利守好林家產業,也必須陰招相迎。在滬海永新百貨公司的那場絲綢工藝較量,或輸或贏,都是對同胞們的一份清白交代,也能對得起方家匠人為中國絲綢榮譽的嘔心瀝血。
未來時,她猶豫萬分,隻方少塵那笨瓜竟還催促她快來下戰書,還讓她發揮自己的伶牙俐齒說服日本人一定要應戰。殊不知,戰書一下,方家接手的訂單一多,就算是徹底掉進她最初織的奪錦大網裏了。
方少塵已辭掉軍中職務,正式成為霓裳錦織造坊的東家,昔日簽的供貨賠償契約也更具威信力。蘇武把契約偷走了,奪錦大網的網口已掌控在父親手裏,具體事情也安排給了秦達竑。何時要收這張大網,已半分都由不得她。
然而,她推脫不掉半點責任。
謀劃奪錦的是她,罪魁禍首是她,一步步算計方少塵直令他繼承霓裳錦織造坊、重振昔日輝煌榮耀的也是她。於霓裳錦織造坊而言,她有功亦有過,隻這功過是無法相抵的。
回美新飯店時,錦笙坐在汽車裏心緒混亂,卻無意瞥見有三個穿蓑衣戴笠帽的小男孩在一同對天跪拜,猜想他們是在學桃園三結義。繼而她眸光倏地一亮,有了法子解決她和穆峻潭之間的感情枝節。
她可以和穆峻潭結為異姓兄弟呀,在關二爺跟前交換金蘭譜、歃血為盟後,她就是穆峻潭的二弟了,穆峻潭總不能再強硬地說她是他的戀人了吧?她吩咐完汽車夫朝城外軍營開,卻又思忖著,穆峻潭那人最不信牛鬼蛇神,關二爺壓得住他嗎?
然而,她白跑一趟,穆峻潭領著士兵進山實戰演練去了。
回城時,錦笙對盛安康說:“你家少帥是我見過的軍閥頭子中,最喜歡待在軍營裏的。他這樣哪行啊,唐督軍整日籠絡你們安係的督軍跟師長,你們少帥卻整天跟士兵混在一處。愚蠢,擒賊先擒王的道理都不懂。”孰料,盛安康怒著回瞪她:“不許你汙蔑少帥,我們少帥是有大智慧的人!少帥跟兵混在一處怎麼了?少帥把我們這些兵崽子當寶,你憑什麼瞧不起我們這些兵!”
錦笙被洪亮的回嗆聲給震懾住,旋即才意識到他誤會自己的話意了,正準備發火,但顧忌到盛安康與杜衡是一路的脾氣性格,隻得氣惱地作罷。大人有大量,她林五少才不與一個十八歲的小兵崽子計較呢。
京陵帥府後花園的客舍裏,林老太爺正戴著花鏡看衛兵送來的報紙,上麵的頭版新聞是林家要與日本商會共同舉辦一場以“絲綢之美”為主題的酒會,展覽中日絲綢工藝。附帶的,還有一篇介紹詳情的文章。
看畢,林老太爺把報紙和花鏡都摘下置於案幾上,對吳鬆笑著說:“咱們的五少爺也還行,沒讓咱們在帥府一直住到比賽結束。咱們不去柳蘇了,收拾收拾,直接去滬海。”
林老太爺最先去了泰濰,觀察幾日林清菽,又令林清菽對外隱瞞著,自己領著吳鬆等幾個仆役到了京陵帥府。
林清菽雖不知林老太爺的真實用意,卻樂得林老太爺隱匿行程,好給大房一個措手不及。由他對外造出假象,林肇聰與錦笙倒是都沒懷疑林老太爺究竟在不在泰濰。
原來,林肇聰在與都先生商定走私到朝鮮時,聲稱是替陳慶恒作中間人,但都先生深思熟慮一番後覺得此事大有蹊蹺。林家正在和日本商會比賽,貨物怎會是陳慶恒的?且,此事若是其他朋友所托,他冒著風險能幫這個忙也就幫了,但此事牽扯到林家,自己與林家生意往來數十年,林家家風與做生意的原則他是知道的。思慮再三,都先生把事情的前前後後告知了林老太爺,由林老太爺去判斷此事與林家有無相關。林老太爺聽完,當即便知林肇聰在拿陳慶恒作盾牌呢,萬一出事,就由陳慶恒出麵頂著,好欺瞞他這個父親與同宗。
林肇聰這許多年的變化,林老太爺亦是看在眼裏的,但他心懷愧疚,也就裝作不見,總想著以前那般仁孝睿智的孩子,又幾十歲的人了,還能變化到哪裏去呢?沒想到,兒子竟變化到覥著一張幾十歲的臉與朝鮮友人商議走私,這著實令林老太爺大吃一驚。無論法子是兒子想的還是孫子想的,兒子都有罪責,兒子沒有教導好孫子,父子倆一起朝歪路上亂蹦躂,他還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嗎!
林老太爺年輕時闖禍也是一把好手,脾氣計謀一上來,連幾個打小一塊長大的王爺和貝勒都懼。倏忽間,年少的得意躍上白眉,他捋著白胡須冷冷一笑:兒子,孫子,等好吧!真以為爹、爺爺是老糊塗了,我這把老骨頭非給你倆緊緊散骨頭不可!
吳鬆吩咐完下人,過來伺候林老太爺喝茶,佯裝無意閑話道:“老太爺,看報紙上的酒會就辦一晚,如此推算,穆少帥當初給十天時間綽綽有餘。您為何還同意讓五少跟日本人折騰三個月呢?折騰來折騰去,我心裏算著大爺房裏的私財都快折騰個底兒掉了。”
林老太爺道:“你以為那幾個日本人是滿心為了絲綢工藝才跟林家較量的?他們是為著中國絲綢市場和林家產業來的,他們是為著更好地禍禍中國絲綢業來的。不管時間是長還是短,日本商會為了贏,肯定會下暗手出陰招。若以十天為期,僅日本人惡意降價傾銷這一招,別說五猴兒,連我都擋不住。日本商會這次能同意僅僅較量絲綢工藝,也是勝券在握了,想贏得體麵些。”
吳鬆道:“喲,日本人都勝券在握了,那咱林家可怎麼辦啊?”林老太爺端起的茶盞複又放下,緩聲分析道:“五猴兒走私的目的一多半是衝擊朝鮮市場,想要借此削弱在中國的日資繅絲廠、絲織廠的實力。周掌櫃在電報上說,除了走私,五猴兒也沒做其他出格的事情,日本商會雖然搞了那麼多陰招,最後要贏,也就一招,虛報成本。既然如此的話,錦笙應當是對得到日本商會的真實成本價文件很有把握。錦笙的行事習慣隨老大年輕的時候,應當還有一重保證。隻我對日本商會那邊的情況不甚了解,猜不到那一重保證是什麼。日本商會也是魚龍混雜,不乏懷揣私欲的投機者。”
一盞茶香,煙氣霏霏,林老太爺眉須被茶霧濕潤著,他心中清明如鏡,隻因在帥府恐隔牆有耳不好言說。國不寧,軍閥割據四方,在很多軍政要員眼中,絲綢業又算得了什麼,比不得銀行、鐵路和煤礦。五猴兒此時能挺直脊梁骨不懼輸贏與東洋絲綢較量一番,很令他欣慰。若那孩子還活著,憑其柔弱性格怕是做不到五猴兒這般。
安係即將要大變天,五猴兒把地點定在滬海,背後應有安係軍中要人指點,這要人極有可能是穆峻潭。五猴兒能把滬海英商總會大樓借來做活動場地,應也是穆峻潭在背後幫了忙。若當真皆是穆峻潭,那五猴兒與他的關係,已不是不打不相識那般簡單。
林老太爺思忖著,一盞茶水見了底,茶葉碧筋分明,帥府的茶到底是好茶,摻了軍政界的爾虞我詐卻是不好喝的。林老太爺心裏便又期望著,五猴兒不要與穆峻潭有其他牽扯才好。
金陵城督軍府,最受寵的八姨太過生辰,比起前幾位姨太的生辰,實在過於喧鬧非凡。一重重的院落走進,連廊迂回,戲音渺渺。步入戲樓,金鼓鳴,胡琴奏,戲台上唱得福壽雙全,戲台下品出趨炎附勢。
督軍府上沒有大夫人,自是誰得寵,誰就夠資格與督軍並坐。八姨太餘光瞥了瞥後座失寵的七姨太,脂粉厚重也遮不住眼睛紅腫,舊人是哭了,新人也未笑。八姨太心知自己是督軍一氣之下納的,督軍本要續弦娶燕平林家六小姐做大夫人,然而林家大爺同意,林家老太爺卻不同意,此事也隻得作罷。
八姨太眸光回轉,督軍座位已空。唐義哲托故唱的不是武戲,且醉酒頭暈回房歇息了,說是唱到武戲,再派人去請他。貴客的席位是由雕花屏風圍攏與常人隔開的。即便望不見,八姨太也知幾位遠道而來的督軍、師長,座位早已空。
粉墨場是寫戲人粉飾過的,不沾半點血腥,殺人的刀槍也都是假的,遠不及現實裏的戲精彩。
今日,壓根就不是她的生辰。
未夜黑雲昏,無風浪自起,終歸是暗流湧動太厲害,連空氣裏都帶點子腥味。曹謙自唐督軍府上出來時,身側依舊隻有自己的護衛。南北權勢顯赫的老軍閥裏,長相憨厚的曹謙亦算得上奇人一個,此人的發跡甚為與眾不同。
他待人寬厚,喜怒不形於色,且對有能力的部下言聽計從。年輕初從軍時,在軍中的好處都讓給了別人,自己則吃苦耐勞,常年如一日,麵上從無怨色。與他同時期的人物都權傾一方了,他才磨磨蹭蹭地升到督軍。
他行事說話處處冒著一股傻勁兒,卻是唯一一個能同時遊刃南北且又腳踩穆唐兩隻船的督軍,是南北公認的老好人。
在這個有兵有槍就能割據一方的時代,過於聰明、自作聰明的人總令上級、下級擔憂,唯其這種有自知之明的傻子才讓人放心。
蟄伏也好,韜光養晦也罷,曹謙傻氣了二十多年,也預備著有生之年都傻氣下去。亂世之中,他要的很簡單,有吃有喝有錢、有名有地位,不被人罵祖宗不被人挖祖墳即可,他並不在乎有沒有實權。這世間真正有才能的人太多,總要給他們施展的機會。
在下榻的房間裏見到戴希閔時,曹謙傻氣一笑。戴希閔悄然來訪,定然知曉他是由唐督軍府邸回來的。表麵上是八姨太過生辰,明眼人一看便知,不過是個會晤緣由。南北人才濟濟且各方眼線密布,避人耳目是避不過的,隻不想落輿論口實罷了。
曹謙並不因在金陵城與戴希閔會麵而拘謹尷尬,依然心懷坦蕩。
戴希閔把三份要發電到江北內閣的公文呈遞給曹謙,隻見第一張公文上麵寫著:
“督軍李冠霖,第八師師長張國祥,第十四師師長孫耀,第二十四旅旅長章霖……呈請辭職。督軍李冠霖,第八師師長張國祥,第十四師師長孫耀,第二十四旅旅長章霖……準免本職。此令。”
第二張公文,是穆炯明的呈請辭職。
第三張公文,是穆炯明對曹謙的舉薦。
其中兩張,隻待送到內閣由大總統簽發通電,走個形式即可。
唐義哲許諾給曹謙兩省及滬海,相比之下,這筆賬一眼就能算出。南北軍閥中,有認為他是大智若愚的,有認為他在韜光養晦的,也有認為他是傻人有傻福的。此刻看來,最了解他的人是戴希閔。
穆峻潭年方二十六,曾在德國特種部隊的訓練裏以優異成績畢業,軍事才能如何,眾軍閥將領皆心知肚明。然南北有實權的軍閥都是由前清一路打過來的,穆峻潭於年齡資曆上實在有所欠缺。他年輕無法服眾,便會給皞係、郴係以機會編派安係的是非,不安分者也會借機滋生禍亂。且子承父業,很容易令人疑心穆家父子是否會倒行逆施做君主。
由曹謙接替穆炯明,年齡資曆名義都兼具不言,況且他的一省地盤又卡在樟西和京陵之間,左可攻穆炯明,右可攻唐義哲,若他不借道,二人也沒法子由他的地盤過。
得到自己想要的,曹謙自然也要投桃報李,待任職後,軍權給穆峻潭,政權給戴希閔,他依舊是南北軍閥口中所叫的那個“曹傻子”。
柳蘇城,趙公館後庭院,暗風吹雨,電燈無焰,依舊光影幢幢。徐之卿一身淺灰長衫,對二十餘換了學生服的打手吩咐任務,炯炯有神的眸子裏閃爍著狠戾。
趙立銘雖喜躲事,然上躥下跳的小徐已隱秘行程蹦躂到柳蘇城來了,他躲也躲不過去。誠如小徐所言,先前二公子在,無論計劃如何周密,總要在二公子這裏出意外。黃雀在後不成,反引火燒身。最初若不是二公子牽線搭橋,弄成和平協議,小徐也不至於費勁地隱秘行程跑上這一趟。
小徐嘴上不說,心裏埋怨得緊呢。經二公子一搗亂,已很難在南地掀起大風浪來。想掀小風浪,趙立銘卻怕事俄延不定,氣得他親自跑來柳蘇城。
趙立銘站在門邊朝裏望著商議計劃的一幹人,雨夜裏帶風,雨絲經風一吹,似許多條纖細小蛇掉落在他脖頸裏,遊滑出滿身陰冷。他總有一種不祥預感,佛珠也幾乎要捏碎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