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江山錦,花影紗(3 / 3)

東南五省,一瞬間太多蛇舒展開盤縮的身體。因為醞釀、投喂了一個多月,肥滋滋地快長成大蟒了,在黑暗中上下四周遊爬著。尖利的牙齒,血紅的信子,自己也不知道會咬到誰。有人要臨時倒戈,有人想黃雀在後,有人想趁亂摸魚,有人想不勞而獲,蟒蛇給指揮得淩亂了,連主人也已經認不得。

穆峻潭回到軍營,已是夜半。聽聞錦笙來過,隨扈她的衛兵也並未有不好的消息傳來,她安危無恙,他也就安下心待明日再問她有何事。

辦公桌案上放著安係內部將要被密捕革職的軍官名單,有舊唐黨及這兩個月內被唐義哲籠絡住的人。他無奈一笑,自己當初隻想到兵變,老戴卻憑空捏造出一批數量巨大的軍火。說是安係內部的許多軍官並未受過多少思想教育,亦沒有思想準則,能同時抵得住軍火誘惑和旁人慫恿,縱然不是十分忠心,也不會成為近憂。鏟除唐義哲這一個龐大的異己須費些工夫,防患那些表麵追隨卻暗藏異心的人則更費工夫。

老戴用一批莫須有的軍火吊著唐義哲,唐義哲用莫須有的軍火引誘著不安分者。旅長、師長、督軍,平時看著與唐義哲水火不相容的人也上了名單,著實令穆峻潭有些驚詫。

老戴把這批人分為三等,一等是要暗中殺掉斬草除根的,二等隻需革職,三等是還可再用的。畢竟不能大換血,否則極容易激起另一場兵變。除唐義哲外,還有一個師長要斬草除根。這二人有一定的威望,留得青山在,說不準何時就會燒出一片熊熊大火。

縱然知道,穆峻潭也無法接受老戴的良苦用心。事實上,也由不得他接受與否,父親已經秘密下達了指令。他早已覺出,父親很後悔送他去學這麼多年的軍事。

穆峻潭放文件時瞥見錦笙寫的卡片,順手拿起,後靠細看著。淡青色箋紙,洇墨的九個字,隻有“林錦笙”書得行雲流水。猜想錦笙與他一樣,是耐不住性子練字的,所有字裏,唯有自己名字書得最瀟灑。

驀地,一件不合時宜的事情兜上心頭。安係的事、林家的事都快要有個結果了,緊連著的大麻煩,是他和錦笙的親事。

霓裳錦織造坊裏,草草吃過晚飯,匠人們立即坐上了織機。轉瞬之間,織機聲連連,木織機和手拉機一同作業。從起初的不願納新改動,到現在,每一點進步,每一次改良成功,都令他們心潮澎湃。

今日下午,要與東洋絲綢較量的絲織品種已全部剪裁成七尺見方的樣品送去了滬海永新百貨公司。由虞景廉與日方理事長親自監督著把中國絲綢和東洋絲綢全部打亂混在一起,沒有字牌,沒有任何標識,僅編列號次以區分。

方鶴對錦笙的警戒心減弱,錦笙與匠人們一同吃過晚飯,趁機跟著方少塵見識了好多霓裳錦祖本、樣本,直到夜半,還沉浸在一幅幅祖本的瑰麗中不舍離去。

夥計把新染好的胭脂紅花影紗捧了五匹到驗錦廳,又請方少塵去過目。錦笙跟著到驗錦廳,滿眼繁花似錦,尚不及誇讚,方少塵瞧出些問題,匆匆去了染作房。

錦笙坐在幾案上,把一匹花影紗打開舉起細看,燈光透過細密沙孔照進她眸子裏,花簇鮮活亮麗起來。方少塵說是月季,她瞧著倒有點像西洋玫瑰。胭脂紅玫瑰,一小朵一小朵地盛開在眼前,像極了盧柏淩在一水間設計布置的兩個玫瑰花床。花種有些水土不服,從花骨朵時就很像月季。錦笙最喜的是梨花,可庭院裏不允許種梨樹。當時,她頗有些瞧不上盧柏淩種的法國玫瑰,嘲笑他被法國朋友欺騙了。

現在她認為是玫瑰了,卻沒法子告知盧柏淩。

花影紗拂在她麵上,她心不在焉地手一抖,那一匹紗由木芯子墜帶著,水泄般蜿蜒開,把她纏箍在月季花影裏。心如明鏡,明鏡裏模糊出一幕幕淡白的戲。

錦笙曾參加過一些新派人士的婚禮,不似老禮,望來望去一片紅海,耀眼刺目。但燕平人慣愛守舊禮,規矩大過天,輕易不肯改。陸哲峰的新娘子大膽穿了白色西洋婚服,怕老祖母要責難說穿喪服跪拜跟拜祖母靈堂似的,新娘子頭戴的紗改成了紅色的。露麵喜紗由發髻垂至腰際,新派新娘子並不害羞忸怩,也不懼人看,離家的悲痛,新婚的喜悅,令新娘子臉上暈著溫煦的悲哀笑意。

其實,二人孩子都已半歲,對外宣稱在法國時舉行了西式婚禮,今日隻是補禮。浩浩蕩蕩的儀仗隊伍,終究也逃不過人言可畏。“未婚生子”似一張淡色符咒,緊緊貼在新娘子帶點悲哀笑意的麵容上。

倏然,錦笙記憶裏的新娘子換成了張琳琅的麵容,一身筆挺西服的陸哲峰也換成了盧柏淩。新房裏,林清嘉、童逸勤、薛明喻、宋泱澄鬧得最凶,逼問新婚夫婦的戀愛經過。

四人的正妻都是家裏給選的,族裏的老親,家世枝枝連連,講究個門戶相當。四人結婚時也談不上喜歡或厭惡,更像是給家裏長輩娶回來,給家族交差完事。自己成完家也算是大人了,瀟灑起來更不受拘束。

婚床是新款式的四柱鐵床,帷幔鉤束在床柱上,四根鐵柱上各自用金鏈條吊著一隻琺琅金絲小花籃,裏麵裝著玫瑰花。

幾個男賓鬧完新郎鬧新娘,新娘子到底還是害羞了,映著玫瑰花色,臉頰緋紅。新郎官把新娘子護在身後,以看孩子為由扯開話題。奶媽把半歲大的男嬰抱來,大紅軟綢包裹著一個小人兒。新郎官接過來,俊美麵容綻開花枝亂顫的笑意,把新房渲染到花團錦簇,恰似春風得意正當時。

錦笙的心室被恐懼悲痛浸泡到膨脹起來,擠壓得她喘不過氣,整個身子都似給人深深箍住,動彈不得。

方少塵緩步走進驗錦廳,柔軟的胭脂紅花影紗遮掩著,燈光下,花影繞身,錦笙清麗高貴且迷幻,忽令他有些辨不清男女。

走近細觀,花影紗下,錦笙靈玉通透的側麵帶著悲哀無助,仿佛給悲痛定住了。方少塵心頭一軟,驟然想起王子儀說的梁山伯祝英台,鬼使神差地喚了一聲“雲笙”。

錦笙一驚,旋即由自己幻化的戲裏走出,把腦袋上的胭脂紅花影紗胡亂扯下來,左右環顧一圈,問:“我六妹來柳蘇城了?”方少塵臉色一窘,連忙搖頭:“沒有,沒有。”

錦笙收斂著自己不安分的想法,也有些惱方少塵:“方少塵,你織絲綢織魔怔了!對你說了多少好話都不跟我六妹重修婚約,這時候又神神道道地喊我六妹。我警告你,你若對我六妹無意,就別去招惹我六妹!”說著就氣鼓鼓地走出驗錦廳,離開了霓裳錦織造坊。

方少塵把那匹胭脂紅花影紗重新卷著,無奈一笑:“我可不是魔怔了!怎會有那種想法。”

翌日,出梅乍晴,日光亮得有些驚人。白雲蒸騰,濃綠的樹頂透出模糊圓日。錦笙雙眼微腫,那點女子心思充盈在眼皮上,給晴日照得無處可藏。

赤芍收拾床鋪時摸到溫濕的枕頭,心中升起一陣兒疼惜。她在枕頭裏填充了野菊花葉子,為著五少眼目清涼。拿起枕頭時,往日的沙沙響聲帶些沉悶,也不知沾了多少淚水。回頭望,五少已戴著小圓墨鏡坐在沙發上,舉止間仍是她最熟悉的那個貴少爺,正拿起報紙要看呢。她默然低歎幾聲,把絲帕包裹的相片收起,換了床單枕頭後,又重新放回枕頭下麵壓好。

自盧柏淩走後,錦笙的餐飯都是叫到房間裏吃,今晨她沒有食欲,隻把重要的幾份報紙一一拿起來看。

幾份重要的報紙上皆有朱二少爺的尋妹啟事,報文內容卻並非尋妹,而是把朱瀟瀟現下被囚禁的洋房地址詳細到哪條大街、多少門牌號都給登了出來,這是直接管穆峻潭要人呢。最善阿諛奉承的朱老二,敢底氣這麼足地惹穆峻潭,顯然背後有人撐腰。

報文已連登三天,今日還附帶著幾篇對穆峻潭的評議,長篇累牘,全是貶低譏諷話語。

穆峻潭的風流債,錦笙本不會關心。但第一天登出來時,葉執信苦著臉找到霓裳錦織造坊,跟錦笙解釋:“林小姐,您千萬別多想,千萬別生氣。少帥隻單單為了朱五小姐的安危著想,過段時日就會放了朱五小姐。少帥人在柳蘇,要是真對朱五小姐還有舊情,也沒必要把朱五小姐關在滬海不是?”

韓國富、何樹德聽說方家新出了塔夫綢、巴黎緞,親自過來一探究竟,錦笙想要順便與二人商榷和日本商會較量絲綢工藝一事,省得再跑一趟滬海了。

話還沒說幾句,就被葉執信神秘兮兮地叫出驗錦廳,又聽了這番莫名其妙的低聲話,錦笙很生氣。避著旁人時,葉執信跟盛吉祥總是叫她“林小姐”,她可是林家五少爺,不是什麼林小姐!

她一心要和韓國富、何樹德鬥法,故也沒工夫細想葉執信為何莫名其妙地說那番話。知道韓國富、何樹德雖站在門後離得遠,耳朵卻伸得長在偷聽呢,她靈機一動,葉執信聲音低,二人定然猜不透葉執信為何對她低眉順眼,於是拍著葉執信肩膀高聲道:“葉隊長,在下不過湊巧救了少帥一命。少帥高義薄雲天,在下著實欽佩。若有需要找少帥幫忙之處,我林錦笙一定會開口的。”絲綢同業會公所外的事,一傳十,十傳百,早傳走了樣。事情的本來麵目複雜混亂,連三十餘當事人都講不清楚。除卻方少泉是穆峻潭半個大舅子,外界也有傳聞說林錦笙與穆峻潭交情過深。

過命的交情,夠深吧?

聽了錦笙的答複,葉執信有點兒蒙。錦笙遞了兩次眼色催促他快走,他猶豫著,又聽錦笙低聲說:“你快走,我不生氣。不就個朱五小姐,本少爺壓根沒把她放在眼裏!”其實,她還沒顧得上看報紙,根本不知發生了何事。

第三次看到朱二少爺的尋妹啟事,又正逢心情不佳,錦笙很惆悵。同時,又很費解,穆峻潭這個在風月場裏遊走的新派人物,怎麼比她這個舊派少爺還不了解自由戀愛。新派人的自由戀愛不是講個兩相情願嗎?怎麼到穆峻潭這裏,就變成了她可以自由地選擇何時愛上他?

穆峻潭進了城直接朝比賽館而來,比賽館近段時日熙熙攘攘,來往人員雜亂,他恐引起不必要的注意,特地穿了長衫。長衫衣料是從比賽館買的,手藝也和錦笙新添的長衫出自同一個裁縫。

比賽館樓上樓下擠了許多人,他好不容易擠進方家絲綢那間屋子,要走近錦笙尚有些困難。隔著幾個人望去,錦笙戴著小圓墨鏡,正把一匹綢子裹在身上比給兩個女子看。

穆峻潭聽力很好,依稀聽見她說:“妹妹你膚色白淨,穿這個芽綠色,就像是夏日裏荷葉托出來的白蓮花一般。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誰也比不上你白淨可人。”說完把芽綠綢搭在左胳膊上,拿起另一匹墨綠綢半裹在身上,又對另一個女子說:“妹妹你膚色雖算不得白,可你瞧那些外國的電影明星,膚色也不白。你這樣的膚色在外洋很時興呢,這不馬上也要時興到咱們這裏了。這墨綠色不挑皮膚,也襯膚色。日光、月光、電燈光一照,綠汪汪的翡翠一般。何須賽西施賽貂蟬,你自己就是個珍寶美人。”而後看向二人,說:“這料子有一種略硬的,秋冬裏夾一層棉,做鬥篷、做外衣皆可。也有一種軟綢,做旗袍最好,軟軟地貼在身上,方家的蠶絲和染料都滋養肌膚,穿久了,肌膚也跟綢料一般光滑細膩。”

兩個女子由錦笙陪著,麵頰帶笑地選了八匹現有的絲綢料子,因家住柳蘇城,於是由夥計專門送到府上去。二人從穆峻潭身旁走過時,穆峻潭還特意看了一眼,呃,樣貌氣質有些差強人意,無法賽西施賽貂蟬,更算不得珍寶美人。瞧著比錦笙都年長幾歲,卻被錦笙那聲“妹妹”及誇讚給哄得眉眼漾笑。他這才驚覺,錦笙不僅伶牙俐齒,還舌燦蓮花。

湊巧了,穆峻潭選的長衫與錦笙所穿的長衫都是蟹殼青。方家的蟹殼青,在光亮照耀下,總覆著一層淡淡的碧玉色彩,光彩中又透著古雅。錦笙在外麵搭了一件香雪紗馬褂,愈加幻影空靈。

錦笙沒有看見穆峻潭,親自示範後,轉身教新招來的兩個小夥計要如何伺候主顧。她簡略說完,心中又不免一笑,瞧著老周雖是古板迂腐,但是伺候起客人來,燕平四九城裏沒一個掌櫃能比得上他。她說甜話的功夫,還是從老周那裏學來的呢。

兩個穿著幹淨整齊、長相白淨的小夥計立馬現學現用,一開口自然不敢叫“妹妹”,欠身哈腰地叫著“小姐”“太太”。

錦笙再轉身,穆峻潭已行至她跟前,黑色盆式帽半遮臉龐也掩不去他的獨特氣質。與穆峻潭牽扯不清這幾個月,由厭惡到躲避,錦笙對他倒是愈來愈熟悉了。同樣的蟹殼青薄綢長衫,穿在他身上襯得氣宇軒昂,穿在她身上卻顯得小巧別致。一室的璀璨擁擠,穆峻潭眼中也隻看得進錦笙,抬了抬胳膊,把由滬海買來的點心拎給她看。衛兵坐最早一班火車送來的,裏麵有西餐廳大師傅新做的果子麵包和奶油卷酥,還有幾樣滬海的特色糕點和一盒朱古力。

錦笙沒有吃早飯,方才一直忙著不覺,這時候聞見麵包糕點的甜香,便覺著很餓。穆峻潭捕捉到她抿唇咽口水的小動作,帽簷遮蓋的眉眼徐徐漾開笑意。她在他心裏就是如此精靈古怪,世故圓滑是真的,天真稚氣也是真的,兩樣湊在她身上,偏偏起不了衝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