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喜同喜,悲同悲(2 / 3)

商談很是順利,他眉眼帶笑地敲門,聽見一聲“滾進來”,無奈地皺了皺眉。他推門走進去,隻見地麵上一片狼藉,簡直無處可落腳。錦笙也正跟桌子過不去呢,一張實木桌子被跺得“咣當、咣當”悶聲響。

她是真的被穆峻潭的威脅提醒到了,她的身份一旦暴露,奶奶即使不被氣得過世,也會無顏再活在人世。奶奶一生要強,臨近晚年,如何經得住這等事。

錦笙看清來者是方少塵,氣吼吼地坐在桌子上跟他說穆峻潭的壞話,詛咒穆峻潭英年早逝。穆峻潭敢用奶奶要挾她,她也給穆峻潭安排了好幾種死法:在戰場被亂槍打死,座駕被炸彈轟爛……

方少塵見錦笙氣成這樣子,料想她定是又被競天狠狠地收拾了,笑著要開口寬慰,不知為何想起競天在燕平六國飯店說的那番玩笑話,瞬間走神。他困惑著雲笙是不是也長這樣的麵貌,精靈稚氣,古怪活潑?不,聽聞林家六小姐溫柔嫻靜,怎會像錦笙一樣精靈古怪。

街道上的喧囂聲漸漸清晰入耳,錦笙顧不得再詛咒穆峻潭,與方少塵同站在窗前朝下看。右側街道率先湧出二十餘名男學生,其後還有學生高擎著橫幅,橫幅上粘貼著白紙黑字。烏泱泱的數十名男女學生,舉著各色小旗遊行呐喊。

街麵上,學生們的胳膊晃晃悠悠之際,錦笙粗略看了看橫幅上的字,“維護國貨,驅逐洋貨”“嚴禁與日商狼狽為奸”“嚴懲漢奸商人林錦笙”。

學生們也齊齊呐喊著:

“維護國貨,驅逐洋貨!”

“嚴禁與日商狼狽為奸!”

“嚴懲漢奸商人林錦笙!”

聲浪一陣兒高過一陣兒。

錦笙眸光盯在昏沉灰暗的“漢奸商人”四字上,橫幅抖抖索索,她也氣到身體抖抖索索站立不穩,白皙臉頰怒到潮紅。

名諱前冠以漢奸,這種氣怒與穆峻潭給她的氣怒截然不同,她隻覺一把又一把尖刀朝臉頰和心室插來。委屈憤怒皆哽咽在喉,伶俐牙齒打著戰,卻隻在心中委屈辯解道:“我不是,我不是漢奸。絲綢業的事沒有你們看到的那般簡單,我不是,不是……”

幾個嗓門粗野的男學生又領頭高聲喊道:“整頓市價,矯正弊害,謀工商互利,維持絲綢業公益公平!”學生們整齊的高喊聲也隨即跟著響起。

這話是絲綢同業會的宗旨之一,方少塵初步斷定,這夥遊行的學生是絲綢同業會、唐義哲、皞係三股勢力之一挑唆的。

錦笙對秦會長的為人有所了解,立即斷定不是秦會長挑唆的學生,卻拿不準到底是誰。二人還未來得及交談,有一個男學生抬眼看見他們,手中磚頭立刻扔向了二樓玻璃窗。

方少塵見有物體飛來,立即護住錦笙轉了兩圈躲在牆壁後。猝然之間,錦笙不解方少塵何意,剛要生氣,耳邊就聽得“哐啷啷”的玻璃碎聲。她後背貼住牆壁才看向方少塵,他臉頰上有玻璃碎片劃傷的兩道痕,她卻安然無恙。

情勢緊急,方少塵也未察覺到什麼,護著錦笙到了走廊上。“男學生”早已把大門玻璃砸碎,門口的裝飾錦帶已被扯掉,高大盆景也被砸碎了。

前來觀看購買絲綢的人,有趁亂要朝外走的,也有些見學生們並不進來,於是避著大廳裏零碎的玻璃碴,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低聲交談。

錦笙跟方少塵疾步跑到大門口,學生們隻圍聚在門口,並不進來,有幾個高大的“男學生”從要出去的客人手裏奪過東洋絲綢一把撕爛,高聲喊道:“中國人不能買洋貨!把這些日本奸商趕出中國!”

學生們隨即也跟著喊:“中國人不能買洋貨!把這些日本奸商趕出中國!”

還有幾個女學生,瞥見四個絲綢商人手上拿著訂單底單,雖不知那是剛剛物價牌未換完時趁機訂的大批量低價東洋絲綢,卻也圍住了他們四人。繼而引來更多的學生圍住他們四人,苦口婆心地要他們取消東洋絲綢的訂單。由他們四人的訂單開始,凡是由比賽館門裏踏出來的,都被圍住規勸。哪怕對方表明自己是某某報社的記者,學生們也不信,禮貌地要求把西服口袋翻出查看,看是否把底單藏起來了,弄得幾個記者啼笑皆非。

方少塵冷眼看向那幾個撕扯東洋絲綢的“男學生”,方才由玻璃窗望出去沒細觀,這時候近看,學生服根本壓不住他們身上的痞氣戾氣。絲綢雖嬌貴,但整匹一起撕扯損壞,且出手利落凶狠,哪是毛孩子學生能做得到的。顯然,真學生是被欺騙蠱惑來的,這群“男學生”的目的尚無法判定。

渡邊次郎見慣了熱血激憤的中國學生,阻攔要出門的佐藤英武和日本夥計,示意他們無須與學生費勁,自有領事館為他們做主。

其實,氣勢洶洶的那二十餘個“男學生”受過密令,不得動日本人,隻象征性地撕扯幾匹東洋絲綢即可。

自民國以來,學生聚眾遊行已不是罕事。學生們激動憤怒起來,多是遊行、演講、呐喊、發傳單,向來不會無故傷同胞。民眾也有湧來瞧熱鬧的,在天慶街街尾越聚越多。有接到學生遞過來的傳單又丟掉的,也有根本不接的,注意力全在學生的呐喊和事態發展中,顧不得其他。

“維護國貨,驅逐洋貨!”

“嚴禁與日商狼狽為奸!”

“嚴懲漢奸商人林錦笙!”

“整頓市價,矯正弊害,謀工商互利,維持絲綢業公益公平!”

錦笙知曉學生們是好心,是為了國貨,卻被有心之人利用了。她唯恐學生們一激動會衝進比賽館裏,一樓有好些個日本人,若學生們情急憤怒之下傷了他們,渡邊次郎那孫子定然又要把日本領事館搬出來撐腰杆子挑事。雖然她現在恨穆峻潭恨得牙根癢,卻也不願給京陵帥府添外交上的麻煩,穆峻潭要處理麻煩,她又得跟穆峻潭牽扯糾纏到一塊去。

錦笙鉚足勁兒,把對穆峻潭的憤怒也一並化作嗓音力量高聲喊出來:

“同學們,請你們不要衝動,請再給我五天的時間,我林錦笙一定會給大家一個堂堂正正的交代。

“請你們不要衝動,一時的衝動解決不了問題,咱們的絲綢、東洋絲綢都已經換了物價牌了。我會跟秦會長一起維持絲綢業的公益公平!請你們不要衝動!

“同學們,維護國貨最重要的是發展改進國貨,暫時的損壞洋貨並不能真正地維護國貨。方家絲綢、廣昌牌絲綢、永亨牌絲綢、秀林牌絲綢在短短的兩個月裏都有所改進,相信我,國貨並不比洋貨差勁!咱們不用暴力驅趕,好壞自會有分曉!同學們,五天之後,我林錦笙會給大家一個交代,也會給南地絲綢同業會一個交代!”

她一個人的聲音如何能蓋得過五十餘個學生疊加的聲浪。情急之下,她站在了大門外的高台上,這次身高是過人了,聲高卻仍不及眾人。

比賽館外愈來愈嘈雜熙攘,穿著夥計衣服的盛安康等衛兵在比賽館門口排成一堵人牆攔路。二十餘個“男學生”為了激發事態,已預備要對攔路夥計動手,衝到比賽館內。

跌宕刺耳的哨聲傳來,方少塵遠遠望去,來維持秩序的不是警察,竟是身著安係軍裝的衛兵。城內的秩序一向由警察廳負責,沒有特殊情況,衛兵是不幹預的。

登時,方少塵就明白了,今日的學生遊行明顯是為陷害競天而組織的。競天是柳蘇城的師長,掌管著五萬名義上歸屬安係、實則姓唐的衛兵,這時候衛兵出麵武力鎮壓學生,就算這群衛兵不傷及學生性命,競天怕是也得被輿論罵翻天去。

“血腥軍閥穆峻潭殘暴鎮壓愛國學生”,大抵就是明日的特大新聞了。

宋連傑之所以答應配合徐之卿演這一幕戲,也是為了給穆峻潭潑一缸髒水。因穆峻潭是新派留學生軍官,很多思想都與學生和進步人士相契合,除卻風流薄情、喜新厭舊的名聲外,軍務上的口碑倒是很好。又因暗中支持《晨鍾報》,他算是挨罵最少的一個軍閥軍官。

饒是穆峻潭這個新派軍閥有點好名聲,今日殘暴鎮壓維護國貨的愛國學生,那點好名聲怕也要灰飛煙滅。民眾目光再重新聚斂至愛國學生和殘暴軍閥穆峻潭之間的矛盾上。

錦笙站在高台上,日光曬著她,她卻渾身生出惡寒。一個與她年齡相仿的女學生被衛兵用槍打中了大腿,“哎喲”聲裏仍不放手中傳單。錦笙跳下來時,方少塵已放倒那個衛兵,觀望人群也在幾聲對天的槍聲中後退,空出了一片舞台,那是屬於“殘暴”軍閥與愛國學生的舞台。像是由人安排好的戲,軍閥“殘暴”,學生激烈,一幕幕記錄在記者的相機裏。

為首的小軍官說是奉了穆師長手令,要把這些學生全部抓到軍營的監獄裏。錦笙護了兩個女學生在身後,自己也被衛兵推搡得踉踉蹌蹌。混亂的驚濤駭浪裏,拉扯她的衛兵被踢開,穆峻潭高大身形似定海神針般把她攬住。她抬手就給了穆峻潭一耳光,厲色道:“穆峻潭,你下令把槍口對向無辜學生,你還是人嗎!”

穆峻潭與她憤怒的雙眸對看時,冷冽眸子裏顯出一抹複雜痛色。他心愛的人不了解他,也並不信任他。隻是一瞬,穆峻潭恢複冷傲神情,把錦笙和另外兩個女學生護在了身後。

小軍官和衛兵自然認得穆峻潭,在他出現後,也不再推搡,隻把黑洞洞的槍口對準學生們,等他示下。徐之卿和宋連傑也預料過穆峻潭可能會出現,隻是他出現與否,並不影響那缸髒水潑向他。

方少塵在穆峻潭耳畔低語了幾句,穆峻潭冷冷地掃看一眼,高聲道:“有逃兵偽裝成學生鬧事,把男學生全部抓起來,不準動女學生!”他已被人架在矛盾刃上,說什麼、做什麼都逃不過惺惺作態和殘暴的評議。

衛兵在小軍官的眼神示意下抓捕男學生,方少塵仔細看去,有問題的“男學生”早已趁亂逃走了幾個。真正的男學生因與衛兵爭執推打時激起了青年血性,一時間也都帶著戾氣,肉眼難辨真假,隻能帶回去審問。

有穆峻潭的口令和小軍官的示下,衛兵們也不再推搡拖延,動起真格來,學堂裏待久的男學生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五分鍾就把男學生全抓到了軍車上。葉執信接收到穆峻潭遞的眼色,強行跟著小軍官坐上軍車。他們怕小軍官陽奉陰違,把這群男學生拉到別處殘害或者放走可疑人。

一陣激烈的抓捕,民眾漸散,女學生們也慌亂跑開,有門路的跑去求救,無門路的跑回家或旅館。穆峻潭在餘下人敢怒不敢言的注視裏,把被同伴攙扶的受傷女學生一把橫抱起來。女學生因受傷疼到蒼白的臉頰瞬間紅通通,攀住穆峻潭的肩膀,垂著眼皮不敢看他。

錦笙阻攔住穆峻潭的去路:“你這個衣冠禽獸預備把她如何?你放下她!”穆峻潭生她氣了,不願與她多言,正欲繞開,對麵酒館一聲槍響,一顆子彈朝她飛射而來。穆峻潭雙手抱著受傷的女學生,子彈飛射的短暫時間裏,他行動受阻,理智也被恐懼吞噬,竟一個大步急跨過來,用後背替錦笙擋住了子彈。

疼在自己的皮肉上,穆峻潭心中恐懼漸散。錦笙看向他狠狠皺眉的臉龐,左臉上還有指痕,她愣怔著,大腦嗡嗡作響。前一瞬,她恨極、厭惡極了他,這一瞬,他用身體為她擋子彈。他和她之間的牽扯,連著救命恩情,已愈來愈算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