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收拾狼藉的盛安康等衛兵已立即衝向酒館,酒館內聚集了許多瞧熱鬧的人,見狀要往外跑,被盛安康一聲槍響逼退回去。
盛吉祥和方少塵護衛著穆峻潭、錦笙和受傷女學生坐汽車回軍營,汽車顛顛簸簸,錦笙亦恍恍惚惚。
穆峻潭左後背中槍,血流不止,方少塵無法確定有沒有傷及他內髒,隻對傷處作了簡易處理。他強撐端坐著,臉色漸漸蒼白,錦笙由前座朝後看時,他蒼白的神情漾了沉靜溫柔,凝看著她輕聲說:“我沒事。”
錦笙並不相信,到軍營後,王子儀與另外一個軍醫緊急安排了手術,錦笙雖要求陪在旁邊,穆峻潭卻恐她血腥場麵見多了會做噩夢,嚴厲拒絕。王子儀對她聳聳肩,立即關上了手術室的門。
另有一個軍醫給女學生診治後,告知錦笙說,女學生沒有中彈,隻是被子彈擦傷。錦笙讓盛吉祥安排了衛兵護送女學生回家,路費和養傷所需費用去美新飯店找赤芍要。
軍營裏的醫院規模不大,隻一層樓裏有兩間手術室、兩間儲藥室和一間問診室,一般衛兵受傷治療後,依舊回營房住著。
盛吉祥給錦笙搬了把椅子,錦笙坐在手術室外思緒紛雜,從學生遊行的激憤喧囂裏走出,她忽然有點意識到穆峻潭應該是被人陷害了。可她腦子裏一片混亂,想不通為何有人要對她打槍。
煎熬等待的時間裏,她覺得自己想了很多事情,可到頭來,大腦仍舊一片混沌,什麼都沒有想明白。手表已丟,也不知過了多久,王子儀才從裏麵出來,告知她和盛吉祥,少帥雖未傷及內髒,但是子彈太深,取子彈時造成的創傷很嚴重。
穆峻潭現下不宜牽動傷口,盛吉祥領著幾個衛戍近侍把手術室收拾成了臨時病房,讓他好好休息。情勢緊迫,穆峻潭怕影響後續計劃,也不再逞強。
錦笙一直貼著門邊牆壁看衛兵輕手輕腳地忙來忙去,偶爾與穆峻潭隔著人遠遠對視片刻,腦發昏、心亂跳,連忙又低下頭。王子儀悄聲對她說的話似施了法術,縈繞在耳畔不肯散。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海誓山盟不變心,賭咒發誓同生死,哪個男人都會說。然而,真到了生死攸關之際,有幾個男人會毫不猶豫地舍命保護心愛之人。況且,他還是這等手握重權的身份,在他眼裏,你的命可真是比他自己的命金貴。且不論權勢,就憑他那身臭皮囊,若真是個登徒子,想要多少女人得不到?他是真的還不錯,你的心也不要急著把他拒在千裏之外,給他個機會吧!”
病房裏已無其他人,穆峻潭看向錦笙,她的香雪紗馬褂被撕扯得毛毛的,一縷一縷的蠶絲垂懸飄蕩在蟹殼青長衫上。
“到我跟前來!”
他雖有強勢命令的意思,卻中氣不足,更像在虛弱請求。
錦笙擦了擦額頭被劉海兒遮住的汗珠,慢吞吞地移到他跟前。他傷口在左後背,趴累了就側臥著了。錦笙居高臨下,正好可見血淋淋的紗布,且他上半身不著一縷,肌膚上的汗也給日光曬到亮晶晶。
錦笙有點不敢看,別過紅臉僵立在他跟前。窗外栽種著幾株落白楊,樹幹傲然挺立,樹冠昂揚勃勃,穆峻潭先前也是如此挺拔威武,卻為她麵色蒼白,血染紗布。
穆峻潭抬眼皮見錦笙臉頰紅透,知她害羞又內疚,略吃痛地抓住她右手問:“就是它打的我?”錦笙已意識到當時過於衝動了,現下也不敢掙脫,怕扯著他傷口,不回答反而問他:“穆峻潭,你為什麼幫我擋子彈?”穆峻潭虛弱一笑,說:“你背著牆壁思忖了半天,一開口就問這麼個蠢問題?槍響子彈飛也就一瞬,我哪有時間去思考為什麼?隻是恐懼下的一種本能反應。”錦笙問:“恐懼不應該你自己躲嗎?你怎麼還用身體往上湊?”穆峻潭說:“我是怕你疼,怕你死。”
錦笙心神被震撼,王子儀的話又在耳畔響起,可她不想把感情和恩情攪在一起。她半蹲下和穆峻潭平視:“競天,今日救命之恩,我林錦笙會銘記於心的。以後我這條命,一半屬於家父家母,一半是你救下的,應當歸你。咱倆結為異姓兄弟吧?歃血為盟,交換金蘭譜,日後,你我二人喜同喜,悲同悲。我雖不能保證我會有勇氣替你擋子彈,但日後你若有需要我幫忙之處,我定當竭盡全力……”她察覺到穆峻潭眸中柔情消弭,連忙閉了嘴,不敢再說下去。
穆峻潭臉色蒼白,整個人處在欲昏睡又強撐的狀態,錦笙與他對看幾秒,囁嚅道:“競天,你若不願意就不結,你別生氣啊。你才剛做完手術,生氣傷身。”
穆峻潭攢了攢氣力,冷笑道:“我視你為戀人,你竟想跟我當兄弟。兄弟情好,不是說女人如衣裳,兄弟如手足。你果真冰雪聰明,不想做我的衣裳,想做我的手足,你的心意我明白了。喜同喜、悲同悲的‘兄弟情’,好得很呢!”
錦笙知他生氣了在胡攪蠻纏,剛想辯解,他又說:“我是自願救你的,不需要你當作恩情銘記。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有一半命理應屬於你父母,另外一半是屬於你自己的,無須依附在旁人身上。”
從受傷到取子彈,穆峻潭元氣很受了一番損耗,縱然強撐著未昏睡過去,聲音也是虛飄飄的:“錦笙,我在比賽館最後跟你說的都是氣話。即使咱們倆成親了,除非你願意,我絕不會強行碰你的。你縱使豆蔻年華就對盧柏淩有情,到現在也不過四五年而已。我隻是遇見你太晚了,就應當錯過、失去你嗎?我不甘心,也不會接受!五年,你給我五年時間,如果五年後你還不想跟我在一起,你求我,我也一眼都不多看你。”
錦笙聽出他最後一句有賭氣意思,滿臉窘態,有些哭笑不得,亦不知該作何回答。正好方少塵和葉執信進來探望且稟告公務,她借機起身,貼著窗戶邊的牆壁聽他們彙報。
原來,這群學生雖人數不多,但地域混亂,有金陵城的,有渭州城的,還有滬海的。學生過於熱血衝動,輕信了別人的蠱惑之言,又有人給掏路費、膳宿費,便跟著來了柳蘇城。問及發起者,其實並不相識,聽口音是江北津城人,拿的學生身份證明也都是北地學校的。
被抓到的五個江北人自然受過調教訓練,短時間也無法從他們口中得知詳情。縱他們嘴硬,無須多問,也能把背後主謀猜個大概,無外乎是皞係某人和宋連傑聯手排了一出戲。
盛安康把酒館裏刺殺的凶手抓住了,是方少泉派來殺錦笙的。那凶手以前當過兵,被遣散後混跡在幫派裏。那人也算個懂得辨是非的漢子,拿了方少泉的錢,沒有急於下手。經了解一番,他覺得事情並不是方少泉片麵之詞所講的那般。因知道中日絲綢正在較量,雖不太了解絲綢業的事情,卻隱約覺得林五少在做一件關乎中國絲綢榮譽的大事。那人在酒館裏觀察了三日,今日見有學生說林五少是漢奸商人才決定下手。
因不想占用穆峻潭太多休息的時間,二人皆是簡單地報告了審問結果。方少塵略遲疑了一下,巡看一番錦笙和穆峻潭,勉強笑道:“我堂哥想殺的是錦笙,結果卻傷了競天。至於你們想如何,我……我不參與,也不幹涉。”
穆峻潭看向錦笙,錦笙說:“方大少雖與我有過節,卻不是血海深仇。這次去滬海,我會想法子跟他和解的,雖不能保證成為好友,但願能冰釋前嫌,依舊井水不犯河水。他傷的是你,由你決定吧。”穆峻潭見方少塵一臉為難,低聲笑道:“看在你和桑宜的麵子上,我放過他一次。你要跟他說清楚,明裏暗裏,他若敢再動錦笙,天南地北,西洋東洋,我穆峻潭都能把他抓回來殺掉!”
他雖語氣帶笑,然眸中並無笑意,方少塵感激一笑,點了點頭。
隨著一句“今日的東風送得恰好,已不必待明晚”,戴希閔推門疾步走進來,見錦笙也在這裏,連忙止住了話語。他回來後,聽說了事情經過,又得知穆峻潭的傷勢,頓時也喜也憂。
錦笙很識相地告辭,回城到美新飯店匆匆換了衣裳就趕去比賽館,看程藕初幾人是如何收拾殘局的。
病房內一番秘密商議後,計劃臨時變更,穆峻潭又剛受傷,戴希閔自然愈加忙碌。方少塵跟著衛兵送穆峻潭回別院休息,穆峻潭怕方少泉歹心不泯再對錦笙下狠手,於是把葉執信派給了錦笙當護衛。
葉執信和方少塵一路前往比賽館。比賽館裏,錦笙半小時已換了好幾副麵孔,嬉笑怒罵,好言加惡語,把渡邊次郎唬得一怔一愣。她又命二樓林家的夥計代日本夥計收拾了一樓狼藉,錢財損失皆由林家負責,這才把此事壓了下去。
方少塵幾個先去了滬海,錦笙因要去別院看穆峻潭,預備坐最晚一班火車。
別院客廳內,穆夫人手上的剪刀修剪著花枝,眼睛化刀修剪著錦笙。錦笙麵紅耳赤地賠笑,腮幫子都笑酸了,穆夫人也不開口準她上樓。幸得葉執信不顧夫人威嚴,跑上去把少帥喊醒又帶了口令下樓,方把錦笙領進臥室。
臥室裏放了兩台電風扇,呼哧呼哧的很吵,穆峻潭從不喜用這個洋玩意。今日,是穆夫人擔憂他出汗浸泡傷口,強令仆役搬來的。錦笙倒是很喜歡電風扇,特意讓人從滬海租賃來,給自己手下人的房間裏都配了一台。
墨綠繡金菊帷幔舒展垂懸,把黃昏光影隔絕在外,室內益發暗暗幽幽。錦笙著一襲石竹紅長衫白玉色紗褂佇立床前,輕聲細語地同穆峻潭說話。他先前趴著睡著了,被葉執信叫醒後側臥著,不睡則已,一睡鬆懈下來,疲倦痛意就整個裹住了他。他聽見錦笙話語,眼皮似睜不睜,懶聲道:“那玩意兒吵得很,你靠近些,我聽不見你說什麼。”
錦笙本居於高處,可見他後背染血紗布外還有血痕,臉色卻蒼白未複血色,聽了他的話,很順從地坐在床前地毯上,湊到他腦袋跟前說:“我奶奶前不久派人給我送了根老山參,我一根須子都沒動呢,給你拿過來了。我體寒,夏日也受得住人參之溫,夏補三伏,倒也有效。你回頭找個中醫給你診診脈,若你夏日能進補人參,你就先吃著。我爺爺奶奶那裏的補品藥材都是上好的,有些你們帥府肯定都沒有呢,我回頭討了來再給你送。這段日子,你不要再逞強去軍營了,可得好好補身體,不然日後會落病根的。陰天下雨,傷處就會折磨你。”在軍營病房時,她已注意到他上半身有好幾處舊年傷痕,她也辨不清是刀傷還是槍傷,隻覺疤痕有點猙獰。
穆峻潭在疼痛裏看著她近在咫尺的臉龐,軟麗音色繞耳,她還能這樣活生生地與他說話,令他從痛意裏生出些欣喜。他走神了一會子,才笑著回她:“好,你不用擔憂我的身體,我會好好進補的。”他唇角笑意有點壞,錦笙起先未意識到,待他心動摸上她臉頰,她才氣紅了臉躲開。
自打進臥室,錦笙眸光就時不時地落在穆峻潭的脖子上。他戴的銀鏈,墜子可是她的麒麟戒指呢。明明這時候能搶過來,可她不忍爭搶時扯動穆峻潭的傷口,隻得作罷。穆峻潭難受到氣力不足,還眉帶得意一挑,舉起戒指跟她炫耀,“你這指環太小,我戴不上。怎麼樣,我這法子夠新穎吧?”
錦笙惡狠狠地看他幾眼,此次來見他,還有一個目的是想跟他說清楚,怕他再誤會自己跟他有五年之約。眼見他比剛做完手術時還虛弱,便不忍惹他氣怒難過,隻得過段時日再說。
錦笙又囑咐了幾句讓他好好休息就告辭離開,出門碰見穆夫人,立馬欠身賠笑告辭,三步並兩步地朝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