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險象生,須臾別(1 / 3)

翌日清晨,錦笙由飯店前往永新百貨公司的路上買了一大遝報紙。有兩份報紙上醒目的標題皆為“殘暴軍閥穆峻潭血腥鎮壓愛國學生”。有幾份不敢公然惹怒安係的,沒有如此醒目的標題,但有相片,有文章。這下子,穆峻潭就是跳到柳蘇河也難以洗清。奇怪的是,穆峻潭受傷一事沒有見報,不知是當時記者已跑完,還是有人故意壓了下來。

有一篇文章的言辭過於激烈,連錦笙這個局外人都有些看不下去。不過,她發覺,穆峻潭好像並不在意別人如何評議他,看得很是風輕雲淡,當即也不再往下看,把報紙全收了起來。她坐的黃包車,前頭有人,車夫暫時跑不開,旁邊兩個西服男子的談論聲就聽在了耳中。

“柳蘇城昨晚上出大事了,也不知道誰跟誰打,城門也被封鎖。今早起,火車也不讓進了。”

“城內警察是皞係的,城外駐防軍是安係的,肯定是皞係跟安係打啊。我聽昨晚跑出來的親戚說,穆少帥的別院、趙省長的府邸都被炸了,電報局、電話局也給炮火轟了。”

“既然是安係跟皞係打,穆少帥的別院怎會出事?”

“安係裏別的小軍閥不說,僅是大軍閥就分穆兵、唐兵、曹兵,穆少帥雖在城內,但城外駐防軍是唐督軍的兵啊。”

“唐督軍同時對皞係和穆兵發難,莫非要自成一派係……”

錦笙的心怦地躥到嗓子眼,還未反應過來,車夫猛然跑起,一群人也蜂擁著上了電車,瞬間,她已找不見說話的男子。她立即問隨行的葉執信,可有聽見別人說柳蘇城打仗那些話。葉執信分明聽見了,卻搖頭。錦笙給他複述一遍,他寬慰道:“若當真出事,我肯定比他們先知曉啊。”

穆峻潭曾交代過,盡量瞞著她實情,畢竟她和盧柏淩的關係曾那般親密,極有可能會偏向皞係,生事搗亂。

當時交代完葉執信,穆峻潭隱有難過,情感上想信任錦笙,理智和事實卻由不得他完全信任她。連方少塵都要求極力隱瞞錦笙,認為她和盧柏淩是“穿一條褲子還嫌肥,誰也離不開誰”的發小關係,肯定偏向皞係一派。

錦笙對葉執信的話半疑半信,心裏七上八下地把一大遝報紙卷來疊去。到永新百貨公司後,她著急問方少塵,方少塵也是對柳蘇城一無所知的神態,還寬慰說若出事,他和葉執信會提前知曉。一個是穆峻潭的衛戍隊長,一個是穆峻潭的發小兄弟,且他二人都與穆軍關係匪淺,錦笙當即也安下心來。旋即,心思被其他事情占據,方擱下此事不想。

一間閑置的屋子裏,七尺見方的絲綢樣品一一整齊擺放於上鎖的長方形玻璃匣子裏。沒有字牌、廠標,亦不像比賽館那般品種繁雜、琳琅滿目,種類上隻有綾、紗、綢、緞,且是雙方認為最上佳的花色品種才拿了出來作較量。

中日雙方各有二十個品種,混放在八個玻璃匣子裏。錦笙乍一看,花色相近的那幾樣,連她也不能迅速辨出哪個號碼牌代表的是中國絲綢,哪個號碼牌代表的是東洋絲綢。

衡量輸贏的方式和柳蘇城比賽館相同,依舊是展覽結束後統計所有訂單,依據訂單總金額判定輸贏。

最大的不同在於,此次絲綢價格是由雙方商榷後統一的,賓客在購買絲綢時,無須對比考慮價格,僅考慮絲綢的工藝質量即可。

且在這場以“絲綢之美”為主題的酒會結束後,林家會把在酒會上的盈利不減成本地捐贈給滬海貧兒院。

錦笙和日本商會的人再次驗看過匣子裏的絲綢後,各自派了五個夥計送往英商滬海總會大樓,交給那裏的西崽接手看管。錦笙擔憂日本商會在途中動手腳,特意派了程藕初陪護著。

日本商會當時應戰的唯一條件,是要把地點由永新百貨公司改換到外僑在滬的四大總會之一,即英商滬海總會。

英商滬海總會大樓是專為洋人提供娛樂消遣的場地,洋人稱之為“俱樂部”,國人卻多習慣稱之為“總會”。總會之“總”,自是無所不包攬,內設餐廳、住宿、酒吧、舞池、彈子房、擊劍室、圖書室、橋牌室等,以供寓滬外僑社交消遣。洋人賺錢之餘可在此設宴狂歡,彼此炫耀由中國得來的財富。

這裏雖名義上是寓滬洋人的俱樂部,但並非對所有洋人都開放。總會大樓舉辦活動時受邀賓客可憑請柬入內,其餘時間,唯有會員可隨意出入。洋人想要擁有會員籍,也並非有錢就能辦得。故而,一旦成為英商滬海總會的會員,便標誌著此人在寓滬洋人中有了尊貴的社會地位。

入總會的條件除了苛刻之外,另有一條,即非中國籍。錦笙所認識的住滬中國富商裏,無一人有會員籍,憑借名望和地位之高可經常出入總會大樓的,一隻手就能數得過來。

在華日商能進者,亦是少之又少。錦笙知曉,渡邊次郎在中國人跟前趾高氣揚,橫到不能行,卻連一次都沒進去過英商滬海總會大樓。他把地點強行要求改在英商滬海總會大樓,隻因不想應戰,又不想擔懼輸之名,遂給錦笙出了個難題。

難題是真的,難堪也是真的。洋人在租界弄的那些俱樂部,洋貴婦的狗可以隨意進入,然而,除雇用的西崽外,輕易不準其他中國人進入。錦笙雖沒到過滬海幾次,也略知滬海最繁華的四個外僑俱樂部,分別把控於美英法僑之手。

聽了渡邊次郎的要求,錦笙霎時氣惱到要譏諷渡邊次郎是怕輸,方少塵卻胸有成竹地應承下來,渡邊次郎帶著瞧好的模樣離開了比賽館二樓的小辦公室。錦笙剛想怪責方少塵不懂此事有多難,但見他臉上笑容燦爛,也隨即反應過來,此事於穆峻潭不算難事啊。

英國駐滬總領事法磊斯爵士時任英商公會的名譽會長,由他出麵作人情,錦笙得以暫借總會大樓舉辦一場以“絲綢之美”為主題的酒會。

夥計們把玻璃匣子運走後,錦笙和方少塵到了古禎辦公室,商議明晚上的詳細安排。茶幾上攤放著今日的報紙,錦笙剛坐上沙發,就瞥見穆峻潭的半身軍裝相片。相片不清晰,又有軍帽半遮,瞧不真切穆峻潭的麵龐。盯著那棱角分明的輪廓,她愈來愈聽不清旁邊人在討論什麼,心思遊遊離離,全係在穆峻潭身上。感情、人情、恩情……穆峻潭對她所有的情似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由四周把她兜圍住,逼迫得她無處可逃。她的手剛觸到穆峻潭的半身相片,就聽得方少塵急聲問:“錦笙,咱們怎麼辦?”

錦笙伸出去的手連忙轉為端咖啡,她一麵慢喝,一麵看向對過,佯裝思考。其實,錦笙壓根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麼,隻是想緩一緩自己的心神。

古禎坐在對過,錦笙本是無意看向他,他以為錦笙在問他,於是回答說:“滬海第一美人要穿東洋紗替日本人跳脫衣舞吸引賓客,這麼香豔的噱頭,咱們必須找一個與蘭澤名氣相當或者大過她的,才能與其爭豔。”

錦笙現下腦子轉得有點慢,咂摸片刻脫衣舞,一口咖啡全噴在了穆峻潭的半身像上,嗆的音也不穩:“蘭澤要在酒會上跳脫衣舞?”

方少塵和古禎還未作答,宋泱澄一手推門進來,問:“哪位美人要跳脫衣舞,我也得去瞧瞧。”他與方少塵不熟,隻笑著點頭算是打招呼,兩手握拳同時和錦笙、古禎相撞打招呼。陪伴他的賀青青,笑容燦爛地打了一圈招呼後,在他所坐的沙發扶手上略坐靠住,穿著旗袍的曼妙身軀一經扭凸,愈加風情萬種。

錦笙唇角含笑,對宋泱澄略挑了挑眉,眼神從賀青青身上半溜而過,宋泱澄衝她得意一笑。古禎把情況說與宋泱澄聽時,錦笙的心思也回到絲綢展覽上。

早在策劃較量絲綢工藝之初,她想著光是展覽絲綢,於一眾中洋富商貴族而言,實在沒什麼趣味。所以,她想了三個可以較量綾紗綢工藝的節目,增添趣味。

首個較量的是紗,靈感起源於中國流傳很久的一個小故事。

據說唐朝時期,一個阿拉伯商人拜見一位中國官員,透過官員所穿的絲綢衣裳看見了官員胸前的黑痣,驚奇道:“你胸前的痣,隔著兩層衣服我還能看得見。”官員心覺失禮,卻機智應對,哈哈大笑兩聲,請阿拉伯商人近身察看。原來,他穿了七層絲綢衣裳。

這故事悠悠長長地傳至民國,雖有杜撰誤傳之嫌,但略知曉中國絲綢的,便知故事裏麵的絲綢是紗類。上等薄紗如蟬翼,穿一層蟬翼紗,肌膚通透仿佛未穿,區區七層,自然蓋不住官員胸前的黑痣。

錦笙早已令人找好了一對雙胞胎兄弟,在其後背粘黏一顆西瓜子作痣。二人分別穿上東洋紗和中國紗,一層層地穿,直到完全遮蓋住西瓜子痣便停止。然後把二人領到宴會之上,讓宴會眾人猜測二人分別穿了幾層紗衣,還設了兩樣物品作競猜獎品,以添樂趣。

待各個小節目揭曉結果以後,隨客人心意購絲綢,若不願購的,就把入場時所饋贈的玫瑰花送給自己心儀的絲綢。統計結果時,一枝玫瑰花等同於二十塊大洋。

本來和日本商會已經商議確定好所有節目計劃,現在他們找了滬海第一美人跳脫衣舞,如此香豔的噱頭,定然會令一些賓客忽略絲綢工藝而把手中玫瑰花贈向蘭澤,從而增加東洋絲綢的銷售金額。

錦笙很生氣,之前明明說好以較量絲綢工藝為主,到跟前了,日本人還是要耍陰招。若非古禎從與蘭澤不和的舞小姐那裏得知這個消息,明晚還真要被日本商會打個措手不及。洋人素來講究紳士風度,蘭澤一曲脫衣舞跳完,還不得攬去在場賓客大半的玫瑰花。她又不能臨時變卦,說玫瑰花不計算在內。

北蝴蝶,南蘭澤。目前盛傳的美人裏,唯有白蝴蝶能強勢壓住蘭澤。

滬海第一美人換了好幾茬,蝴蝶都穩坐“江北第一美人”的寶座。蝴蝶的長相倒是招洋人喜歡,可錦笙想也不必想,她是絕不會讓蝴蝶做這等香豔事獻媚於男人的。

蘭澤在滬海名氣雖盛,但也隻在中國人圈子裏。在洋人圈,大抵是洋人審美跟中國人不一樣,蘭澤僅算是略有姿色的中國女人。

錦笙知曉,除了定期上岸進城的各國水手和水兵追捧蘭澤,她輕易接觸不到洋人權貴。這次甘願為日本人所用,也是想借此機會勾搭幾個租界的洋人權貴。滬海第一美人,不過是恩客大爺們抬舉她才捧的,眼見自己年齡漸大,容顏漸衰,且新人輩出,隻能舍下顏麵香豔一搏。她若能搏個洋人權貴作靠山,在這十裏洋場,那些嫁於老富商作小妾的姐妹不還得高看她嗎?

宋泱澄聽了古禎說的詳情,不免哈哈大笑:“這女人有點意思,小金花的名氣馬上要蓋過她,她這是最後一搏嗎?哈哈……你們說,她預備脫成什麼樣?”見錦笙氣怒地睨住他,連忙收起了不正經,嚴肅道:“絲綢又不會說話勾人,日本人搞個活色生香吸引人,你們不弄,就算蟬翼紗的工藝比東洋紗再強,沒有噱頭,也引不起人注意啊!男人嘛,醇酒、美人,一樣都少不得的。這幾個月,小金花的名氣雖時而蓋過蘭澤,可小金花已做了李三爺的金絲雀,如何肯做這等事?”旋即看向了賀青青,笑道:“這不,現成就有一位曾名震江南的俏舞娘,眼下還是電影界的新明星。你們無須愁,青青一出場,蘭澤那隻會扭腰的舞技簡直上不得台麵。”

聞言,錦笙、古禎、方少塵都驚詫地看向了宋泱澄。李三爺的金絲雀不肯做那等事,他宋二少卻把自己的金絲雀捧出來,情意涼薄至此,怕是已預備要甩手。

錦笙見賀青青驟然變了臉色,連忙說:“泱澄,你別胡亂出主意!方家的蟬翼紗在輕薄透上均遠勝過東洋紗,就算日本商會想以香豔誘人,雙方的絲綢工藝在那兒擺著的。這次說好了隻單純較量絲綢工藝,我不想陪他們玩花樣。”宋泱澄說:“你是騙我還是騙你自己?現在是什麼世道?若中國絲綢工藝擺在那兒就能得到尊重,絲綢業也不至於讓洋商欺壓到如此地步!由比賽館到英商滬海總會大樓,日本商會沒少玩暗手吧?嗬,隨你,別人這次把花樣放在明麵上玩,你林五少就看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