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語氣裏雖帶有事不關己的意思,卻不能真正置身事外,畢竟和林三少交情頗深。於是又看向賀青青,笑道:“青青一向冰雪聰明,知道這件事的利害,也算得清在英商滬海總會一舞的利益。”
錦笙一時間也猜不準宋泱澄是何心思,賀青青麵色早已複了嬌媚,對宋泱澄粲然一笑:“不就跳個舞,我當頭牌的時候,蘭澤還是小舞廳的伴舞娘呢!”她說話時鉤住了宋泱澄的領帶,鉤扯著以舞步緩緩後退,直到領帶由她指縫間脫落,她與宋泱澄之間的勾連這才斷開了。
錦笙看向她,她嬌媚一笑轉身離開。自始至終,宋泱澄眼梢唇角都掛著冷漠疏離笑意。這副冷漠樣態讓錦笙想起了穆峻潭提及蝴蝶的神情,垂眸看去,穆峻潭的軍裝半身像已被咖啡漬整個浸沒。
錦笙看不清他,也看不透他,徐緩地,已看不見他。
他們居住的飯店餐廳有一整麵的落地窗,似乎要把江景悉數鑲嵌進相框裏。燈光外,月光下,江麵滾滾,波濤踴躍。用晚餐的客人時不時談論英商滬海總會大樓那場“絲綢之美”的酒會晚宴,也時不時談論柳蘇城的事情。
雖還未見報,但能確定柳蘇城已出事。唐義哲兵變挑起戰端,想要獨占山頭自立為王。穆峻潭被炸死,趙立銘被槍殺,穆大帥痛失獨子,怒然之下兵圍金陵城。事發突然,毫無征兆,外間政客們分析起來也沒有線索,一時間說什麼的都有,無從辨別真假。
交通封鎖,通信斷絕,記者也無法及時報道柳蘇城的真實情況。
餐桌上,方少塵和葉執信仍沒有半點憂心樣態,錦笙猜測可能是那個鬼才謀士戴希閔搞的鬼。戴希閔昨日進病房前說過“冬風好、明月晚”什麼的,顯然是密謀了何事。
錦笙知曉詢問二人,二人也是不肯說實話的。她草草用過晚餐就回房間搖電話,但是電話通信最靠不住,素日裏平安無事電話局也要出很多差錯,再碰上戰火,同城電話都搖不過去。柳蘇城的火車的確已不通,聽聞鐵路被搶占運兵,至於哪一方運兵,也暫時不明。
她既憂心穆峻潭安危,也擔心在柳蘇城照看比賽館的掌櫃和夥計。一夜未安眠,隻待天亮後,看看報紙上是如何說的。然,報紙上猜測紛紛,依舊沒個準信。她是詛咒過穆峻潭被炸死,可那是氣話呀。
真真應了那句話,求神拜佛,往往都是真話不靈氣話靈。
方少塵和葉執信昨日不怎麼擔心,今日還得不到準確消息,便有些擔心。計劃提前,穆峻潭前日又剛中槍受傷,好幾萬的唐兵,人心叵測,難保不出紕漏。
他二人一愁眉苦臉,錦笙愈加惴惴不安。且不說她很內疚難過,穆峻潭若真被炸死,豈不做鬼也要來找她?誰讓她惡狠狠詛咒他來著。
辨不清是心懷愧疚還是害怕惡鬼索命,錦笙前往虞公館的路上,默聲祈禱了好幾遍,希望穆峻潭不要被炸死。他於她有救命恩情,就算給炸得四肢不全,她也不嫌不棄,願意錦衣玉食地養他一輩子。
今日的報紙上依舊有穆峻潭的軍裝半身相片,沒了軍帽,容貌也很是模糊。錦笙熟悉他的五官,依稀能由相片裏辨認出他倨傲冷冽的眸光,麵龐輪廓依舊帶著跅弛不羈。報上相片不是一般的模糊,卻難掩他貴氣凜然的少帥英姿。
錦笙坐在黃包車上看著看著,車子微顛,把半身像顛得鮮活起來。穆峻潭的不苟言笑、冷漠霸道、偶爾柔情都一一從錦笙腦海中掠過。
當初方少塵強硬地把地點選在滬海,應是穆峻潭在背後指點。若柳蘇、金陵兩城的戰火不是穆軍策劃引起的,穆峻潭也應該預測到了。他把自己陷在戰亂中,卻把她和方少塵送出烽火。他知道,不論穆軍輸贏,唐軍都不敢打到租界來。
她從小對過耳的話都記得很牢,顛顛簸簸,耳畔回響起那日王子儀和穆峻潭說的話。
穆峻潭涼涼的語聲灌耳,話卻是暖的。錦笙突然意識到,她怪責穆峻潭不在意蝴蝶的感情,好像她自己也從未尊重、在意過穆峻潭對她的感情。於她而言,盧柏淩對她的感情值得尊重珍惜,穆峻潭對她的感情隻是困擾。
倏然間,她覺得很愧對穆峻潭。他若身體康健,憑他的身手,有危險也能躲得開,偏偏他為她受了傷。如果他真的遭遇不測,她縱然不愛他,這輩子又如何忘得了他?
錦笙很生氣,她不想一輩子都懷著對穆峻潭的愧疚過活,不想一輩子都對他念念不忘!她曾經那麼討厭他,五次見麵有三次都要被他氣個半死,她不願意記他一輩子!
她把有穆峻潭半身像的報紙扔在黃包車上,氣咻咻地進了虞公館小鐵門。到虞景廉書房裏,趁父親還未來時,她先跟虞景廉打聽了一番安係的消息,聽他推測穆峻潭是否安好。
虞景廉在租界有許多相熟的洋人朋友,他們消息甚為靈通,推測出的結論卻是模棱兩可。虞景廉以為錦笙是小孩子害怕打仗,隻慈愛地寬慰她,租界不會有事的。
眼瞧著景翁關心的隻是南地政治大局勢,錦笙也不好再追問穆峻潭個人安危。景翁書房的擺設未變,她坐在單人沙發椅上,一抬頭正好望見那幅梨花白燕圖和兩旁的詩句。許久不見爺爺奶奶,瞧見爺爺的字她覺得尤為親切。
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她惆悵倒是真的,人生半點都沒有看清明,自從到柳蘇城跟穆峻潭糾纏不清後,反而越過越糊塗。
父親比她早一日到滬海,住在早些年置辦的花園洋樓裏,也不準她過去請安問禮。那花園洋樓在租界內也算得好地段,與林家老四房的一個堂哥比鄰。若是正大光明的行程到滬海,林肇聰就住在那裏。為著盧柏淩的緣故,錦笙曾在洋樓裏受過父親打罰,若非父親要求或久留,她幾乎不去住。
自柳蘇城一番敘談,錦笙覺得父親變了個人,又覺得終於認識了真實的父親。大抵父親也覺得見麵很尷尬,彼此能不見便不見。
“父子”間各忙各的,隻把蘇武當作傳話筒。
未幾,林肇聰和陳慶恒、秦會長、鄭副會長前後腳進來,他們四人今日跟兩家中國商人開辦的輪船公司商談跨洋運輸的事情。
因此事還未決定發表時間,隻有南北絲綢業幾位重要人物知曉,和輪船公司也隻是略談,結果並不理想。虞景廉見四人客套寒暄後,彼此間隻沉默飲茶,皆是心事重重的模樣,於是笑著寬慰道:“萬事開頭難,出口貿易整個流程走下來異常複雜,且從開阜通商就把控在洋商手裏。江北內閣不作為,連個海關都控製不了,咱們想憑自己的力量從洋商那裏奪回主動權,豈是容易的?如今勇於跨出這一步,已是難得。就算咱們這些老家夥做不成,開了這個頭,後來者也定然有能做成的。後生可期嘛!”說話間,還朝錦笙這邊笑看了幾眼。
南廣作為最早的通商口岸,最早也發生過華商與洋商爭奪出口貿易控製權的事情,但最後皆以華商失敗告終。錦笙在歸國郵輪上心中憤慨,跟林肇聰提過想在滬海開辦由中國商人自己掌控的出口貿易行,當即就被林肇聰橫眉責罵她年輕無知。
在南地這一段時間,她了解了很多這方麵的情況,也覺得那時的自己實在過於年輕無知。莫說洋商難對付,中國絲綢商人內部都像散沙似的。這事代價大,風險大,多半會像南廣商人一般雞飛蛋打,甚至於連家底都折進去。昔年起頭辦出口貿易行的那幾個絲綢富商,家產全賠進去不說,還被洋商陷害著欠了許多債務,連累子孫成了債奴。港口的商人,哪個不引以為鑒。
此次南地絲綢同業會的幾位富商同意一塊開辦貿易行,也是被中日絲綢比賽刺激到了。洋絲綢已是來勢洶洶,出口貿易又控製在洋商手裏,再不怒起做些什麼,天長日久,中國絲綢商人還有活路嗎?
經由虞景廉一番話,大人們已是談笑風生。錦笙作為晚輩,僅是個聆聽者,靜坐著眼珠子滴溜亂轉,從這些談笑風生的話語裏品味各人所懷的私心。
無意間望向父親,日光正照著他鬢角隱匿的白發。他是最煩見日光的,躲避遮擋了十幾年,皮膚有著病態般的白,白發又添幾許,無一不在昭示,父親已經老了。可偏她命硬克死了哥哥,如今連個正經養老送終的兒子都沒有。
她既憎恨自己,也心疼父親,不願懷疑父親口中的民族大義,事實卻由不得她。父親以犬子年少無知跟景翁提起了中國商人自己辦出口貿易行一事,景翁那般純粹的愛國企業家,定然是十分支持的,以滬海總商會會長的身份成為父親的第一位支持者。但她了解自己的父親,他行事目的極少心口一致。
林肇聰與秦會長、鄭副會長交談時,無意透露犬子與穆峻潭有金蘭之誼。秦鄭二人早已親見過穆峻潭待錦笙的態度,知曉英商滬海總會大樓能讓錦笙辦酒會展覽絲綢,必是穆峻潭在背後幫的忙。又知林肇聰素來與唐義哲交好,掂量一番,便鄙夷林氏父子二人實在詭詐得很呢,生意都在江北,卻分別與穆唐兩股軍閥勢力交好。眼下穆唐之爭,無論誰輸誰贏,林氏父子皆有軍閥勢力作靠山。
秦鄭二人不免有所忌憚,不敢有欺生之心。但二人又如何不知,除掉那些為絲綢業長期發展冠冕堂皇的理由,林肇聰也有為林家沽名釣譽之意。林家派了個小毛頭如此擾亂南地絲綢市場,待有了輸贏結果後,爛攤子丟給南地絲綢商人,小毛頭自己拍拍屁股回江北,那林氏一族的臉朝哪放?林家身為江北絲綢業巨頭的名聲威望何存?
林肇聰此次來滬海,明確表示,隻要南地絲綢商人願意,林家不論輸贏,都會出麵作發起者成立華商貿易行,暫時主營生絲和絲織品出口,還主動把自家生意出口的重要中間人陳慶恒介紹給大家。
林家要為市場紊亂善後的態度已擺了出來,假使南地絲綢商人不配合、不同意開辦這個貿易行,等絲綢比賽有結果後,小毛頭就算拍拍屁股回江北,林家也能維持住江北絲綢業巨頭的顏麵和威望。
絲綢同業會緊急開了一天一夜的會議,最後之所以決定與林肇聰合作,也是各有各的打算。現下,各處港口已日趨繁榮,經商不僅需要看清國內局勢,更需要看清國際大局勢。假如林家在絲綢工藝較量和絲綢比賽中都能贏過日本商會,那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了。趁著中國絲綢贏過東洋絲綢,趁著這道榮譽之光,公布要開辦由中國商人自己掌控的貿易行,一鼓作氣,說不準真的能辦成。
還真如林五少說的那般,中國商人之間再明爭暗鬥,那也是一個炎黃祖宗,保不齊咱的遠祖還拜過兄弟、睡過一張炕呢。把出口貿易的控製權由洋商那裏奪回來,自己人如何爭奪,那都是家事了,總好過一直被洋商牽著鼻子遛來遛去。
虞景廉書房裏不時傳出笑聲,待大家說笑過後,又仔細商談了一番。
用過午飯,錦笙跟秦會長、鄭副會長一塊到了英商滬海總會大樓,為晚上的酒會做準備工作。